星期一, 10月 11, 2010

訪故人

無論走到哪兒,無論你和我存在於哪一個世界,只要我們產生了牽絆,就會永遠共生。
--林詠琛



十月九日,又一個中大本科生入學資訊日。
我帶了燒肉和紅酒,與無數興沖沖鬧哄哄的少年少女一起湧出火車站,當他們走向往本部的巴士排隊時,我步行上山前往老地方。
彷彿一直引頸以盼、殷殷期待,當我從澄溪堂旁的樓梯下去,還未走完長長的走廊,他已倚著解剖室前一道打開了的門遠遠向我揮手。當我走到跟前,他招呼我進去小小辦公室,拉開椅子請我坐下。
「還以為你不來呢!」怎麼會?只是比上年晚一小時而已。
兩位熟悉的仁兄都坐下來,請問我的名字。認識四年之後,才知道他們是生哥和良哥。
我想捨棄現在的名字,掙扎著應否告之全名,結果講了一半,起碼沒有偏離事實。
今趟我是來道別,因為如無意外明年今日我不在香港,不欲他們誤會我也遭遇不幸。原來良哥明年夏天退休,好趁現在事先道別,再聊聊我明年的計劃。
前往解剖室的人絡繹不絕,良哥不時去解剖室幫手招呼訪客。
當房內剩下生哥和我時,他幽幽道︰「這樣子就半年有多了,很快啊。」我點頭。
他頓了一頓。「亞程就這樣子走了。」語調流露淡淡的黯然。
「有時在街上聽到類似他的聲音,我會停下來,定一定神。」我看著他的眼睛,以抑制的平靜說。眼眶霎時湧出淚水,卻未至於為人察覺。
生哥緩緩道出當天景況。外面人聲鼎沸,我豎起耳朵專心聽。
那天早上,程爺和系裡的人開會,有人欲將一些事情加諸他身,結果爭論不休,十二時多散會回到解剖室仍然氣憤難消。生哥安慰他,勸他稍後休息時小寐一會,醒了就好。
下午一時,生哥一如往常那樣關燈,準備午睡。他見程爺已經歇下來,自己也去睡。閉上眼不久,他聽到程爺開門出去的聲音,不以為意繼續睡。
下午兩時開始補考,負責監考的程爺一直沒有出現。
有人目睹程爺在斜對面蒙民偉樓七樓徘徊,以為他來抽煙。「怎麼會?我跟了他這麼多年,他一定不會這樣做。」他想,七樓很高啊,腦海閃過該不會是跳下來的念頭。
然後生哥接到電話。「請問他是在這裡工作的嗎?」他說是。「麻煩你通知他的家人。」他追問原因,那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他以為程爺仍危立邊緣,詎料那時已成定局。

其後生哥得悉,大約一時十五分,有幾個蒙民偉樓的同事看見程爺在上面。一時卅五分,有另一組同事看到程爺在樓下。之後有人聽到巨響。
「應該是與馬頭圍道塌樓同一時刻吧。記者都去採訪塌樓,幾乎沒有人來這裡。」他不說,我也不知道兩者的關連。那一晚我往台北看書展,上機前仍在機場追看塌樓消息,不曉得程爺已經離開人世,直到第二日午夜方從一個醫學生的網誌收到噩耗。
在追思會已經知道報紙寫的所謂原因不盡不實,原來還有所謂不便透露的真相。是否有人蓄意誤導,唯有自己判斷。
生哥喃喃道︰「人事哪,你知道的。」心照不宣。「你工作的地方又怎樣?」「還好啦。」數個月前,我也想奔往旁邊停車場大樓跳下去。如今靠終於要離開的願望支撐每一天,否則怎麼在這樣不堪的環境繼續捱?
程爺去後,由生哥擔任主管,再請一個卅來歲任職殯儀館懂得防腐的男子協助,還是四人組。
不經不覺到了午膳時間,男子自Med Can拿來數個飯盒。良哥把他那一份讓給我,吃我帶來的燒肉,幸好他們覺得不錯。Med Can還是檸檬批最好。
我身處的辦公室門後有程爺的書法。原來也放了一些標本,其後執拾過。「新氣象呀。」
正式踏入解剖室,已過了第一節開放時間。生哥帶我看兩個同學不會踏足的房間。
其中一間執拾過,打算佈置成港大的解剖博物館。「不過這裡的設備很舊了,怎樣也比不上他們。」雖然擺出來的藏品不多,但井井有條。
接著到另一個房間看程爺的書法,不是在Facebook看到的道德經。那時他的兒子說不要,幾乎全部丟掉。
回到幾乎沒有改動的大廳,只是多了液晶體屏幕和洗手液台而已。我駐足在紀念大體老師的黃銅牌匾前。
In memory of and with gratitude to those who gave their bodies for medical education and medical research
Dept. of Anatomy 2005
是時候趕回(魚則)魚涌聽講座,我向生哥鞠躬道別,畢竟打擾他們那麼久。生哥揮手︰「有緣再見」。
說到底若不是因為一些原因使程爺知道有我,由始至終我不過是一個與醫學八竿子打不著邊的路人甲而已。

寫出來,無非怕自己會遺忘,卻大有可能像上次那樣,將記憶與諾言擲向虛無,成了負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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