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3月 08, 2013

顧媚憶友

顧媚︰多情的禮儀師 24/2/2013 
   
【蘋果】前晚電視重播了一齣日本電影《禮儀師之奏鳴曲》。這齣影片我兩年前已經看過,曾經感動落淚,今次喜見重播,再仔細咀嚼每個情節,每句對白,都有一番新的感受。

故事中的禮儀師是個失業的大提琴手,為了生計去應徵一份為人鄙視的職業:在葬禮上替死人清理遺體化妝。在遭人白眼底下,累積了無數次為死人服務的經驗,見證了各種死亡的因果,終於悟出了人生哲理,對這份受人鄙視的職業生起了莊嚴的敬意。劇終時,禮儀師滴著淚替與自己積怨已深的父親清理遺體,千般恩怨都已終結,卻沖洗不去無法挽回的內疚與傷痛。我陪著他灑淚,淚眼模糊中,我憶起一位故友,她也曾扮演過一次禮儀師,她是四十年前自殺身亡的樂蒂。

我與樂蒂相識於上世紀六十年代,當時她正在拍《紅樓夢》。她演林黛玉唱的黃梅調是我幕後代唱的,而我也在該部片中飾演金釧兒一角,因此與她相處的時間較長。那是個彩色繽紛的年代,邵氏旗下的明星閃爍爭輝。樂蒂的古典美人扮相一絕,與林黛的時代女性形象同為影壇瑰寶,光芒四射。一九六四年,事業如日中天的林黛突然自殺身亡,樂蒂成為力捧的對象,古裝片一部接一部,樂蒂整日忙著穿梭在影城的古裝街道,扮演著不屬於自己人生的角色。本性多愁善感的她,在拍完《紅樓夢》後,竟把自己代入了林黛玉的人生,終日愁眉不展。她與陳厚的婚姻並不愉快,婚後搬到遠離市區的青山別墅,平日來往的朋友自然少了,她寂寞地過着鬱鬱寡歡的日子。

難得她沒有拍戲通告的幾天,我們幾個同事便約她出來茶敘散散心,其中有我、莫愁、江虹、丁寧、黃曼等人。相約的地點通常在郊外的沙田酒店。那時香港的人口少,車輛也少,一片昇平景象。我們悠閒地駕著車去郊遊,那真是一段難忘的好時光。山腳下的露天茶座情調浪漫,我們一坐便是數小時,天南地北的談個沒完。其中以遇人不淑的莫愁牢騷最多,她有過兩次不幸的婚姻,最後跟了一個國民黨的退伍將軍,是個賭徒,欠下一身賭債逼她到處借錢。她幽幽地訴說著人生了無生趣,旁邊的人中只有樂蒂最動容,她倆的交情至為深厚。我們都知道莫愁每遇上難解的事就企圖自殺,每次都是由樂蒂及時勸止。直至有一天早上,我還在睡夢裏,黃曼來電話告訴我:「莫愁又自殺了」,這個「又」字證明已不是第一次,我沒好氣地答了一句「她怎麼老是嚇唬人?」黃曼說:「這次是真的。死了。」我才從床上跳了起來。

莫愁出殯的前一晚,我們提前到殯儀館送別,只見樂蒂早已守在靈堂後廳,我看到她正在流著眼淚替莫愁畫眉,淚珠兒都滴到莫愁臉上了,好像在向莫愁傾訴著難解的心事。那生離死別的悲涼、淒酸的畫面,至今仍繫在我的腦海裏。

想不到的是莫愁死後不到兩年(編按︰網上也有說三年),這位多情的禮儀師,竟也耐不住人間的苦寒,步著林黛莫愁的後塵,同樣在花樣的年華中,親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一九六八年,樂蒂出殯那天淒風苦雨,我們乘坐的車輛跟隨在靈車後面緩慢地前行。路上兩旁萬人空巷,成千上萬的影迷都付出了真感情,冒著寒雨站在街頭送別心儀的偶像,那感人的場面,在今天是絕對看不到的了。

那幾年間,我六個女友先後自殺離世,她們依次是林黛、莫愁、樂蒂、李婷、杜娟和朱纓。她們都是在花樣的年華輕生。固然她們都各自有一條難行的路,前路堵塞了就尋求大解脫,那是一種負氣的行為。其實每個人都會在黑暗中迷失過,我少年時就曾因為得不到家庭溫暖而想自殺,那不過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無知境界。長大成人後,才知道人生路上原來荊棘滿途,假如有勇氣自殺,何不提起勇氣來披荊斬棘?我那幾位女友,離世前一定有過一番心理掙扎,如果能逃過一念之差,想法也許就會改變了。人只要一天存活,就有可能成為贏家,而選擇自殺就是徹底認輸了。今天的娛樂界中為感情失敗而選擇自殺的已經罕見。聰明的人無懼風雨,畢竟人生中要追求的東西太多。暴風雨過後,又是另一番新景象了。

生命誠可貴,隨著《禮儀師之奏鳴曲》的終結,讓人體會到生存的價值。人的生前與死後都一樣需要受尊重,禮儀師付出了真情為死者添妝,從他臉上的斑斑淚痕,想到樂蒂為莫愁畫眉那幅淒酸的畫面,竟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深處,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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