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4月 04, 2013

陳新安《壹周刊》1189期專訪

不知何故當時沒看到這篇訪問。
骨灰公園建成的話,請種桂花,待來日功成身退時撒在桂花樹下。
中大醫學院去年裝修,無論如何今年入學資訊日一定要逛。

安魂曲 陳新安 20/12/2012
撰文:鄭美姿 攝影:梁百豪 壹周刊1189期

二十四具屍體,二百三十個醫科生,靜候講台上陳新安的指揮。

默哀、注目、落刀,剖開胸腔。嗆鼻的福爾馬林,瞬間跑滿了解剖室。

活人的血管裡充滿血,死人的血管要灌防腐液。

「屍體本身有他的味道,一開胸和腹部,防腐藥水全部揮發出來,嗆得個個流眼淚抹鼻水。」

先切皮,然後看皮下脂肪、觀肌肉組織、研神經、習血管,再切深一點,把心肺掏出來。這是醫科生五年學習生涯中,唯一一次直觀人體的機會。剖過死人之後,下一次他們再拿起刀,動的就是活人。

你本是塵土,仍歸於塵土,這是《聖經》說的。

「人體裡面好像另一個國家,全新的語言,唔切開睇過,你唔會學識。」這是眼前一具硬挺挺的遺體,死後留下的遺言。


解剖室三十年來從未裝修,半年前獲撥款,重新購置儀器和增建停屍間的面積。陳新安最讚嘆鐵床的氣孔可排走防腐氣味,也愛頭頂的黃燈:「燈一開就溫暖。」從此以後,解剖室流傳的鬼古應會大大減少。

在屍檯前跟陳新安對著坐,那其實是一塊冰涼冰涼的鐵板,周邊一排氣孔,用來抽走遺體散發出來的福爾馬林味道。頭頂是一支大燈,他用手按著燈罩,雀躍的說:「這是暖的,燈是黃的。」一邊說話,他一邊用手摸挲這張亮亮的鐵床,臉上甚至閃過一抹安樂:「嗨,這兒很不錯吧!」

說罷他指指記者身後那一面牆,瞳孔中綻放出一朵花:「裡面是新裝修的雪房,這刻存放了四十幾具遺體,醫學院成立以來第一次,好感激。」記者下意識打一個冷顫,他則自顧自環視了解剖室一周,由衷說道:「這裡愈來愈warm!」

殺手
陳 新安半輩子只對兩個地方最熟悉,一是秀茂坪徙置區,二是中大醫學院的解剖室。他父親是糧油鋪的苦力,能面不改容把一個載滿泰國香米的麻包袋扛在肩上;而他 看上去雖然孱弱得多,卻能憑一把剪刀和一個鐵鉗,便把身高六呎的男性屍體,從腦袋到腳趾,由一條眼神經至一根股骨頭,全部解的解,剖的剖。

「以 前讀解剖不如現在先進,只得鉸剪和鉗,兩件工具走天下。」他想讀醫科但不獲取錄,最後考上了生物系,當上「殺手」,透過摧毀去認識生命,「理性認識生命, 就是拆散晒佢,認清裡面每一個結構。那時候我什麼都劏,劏花,劏蛇蟲鼠蟻。劏完才發現那其實是形態學,學習結構的美。」

但他一直沒解剖過人,因為遺體很珍貴,生物系學生「劏」什麼也行,但人屍免問。直至碩士班他專攻生物醫學解剖,課程一年只取錄一名研究生,系主任才大方地在第一節課上,把一具完整的人屍送給陳新安。

「終 於滿足到我啦,終於有得劏人!」他白天忙上課做研究,每晚在食堂吃過碟頭飯,就躑躅走到解剖室,把自己關起來獨自對着男屍做解剖,直至半夜十二點幾。兩個 陰陽相隔的男人,一年以來形影不離。「我倆對了一整年,他全身俾我切勻晒。我好熟悉好熟悉這個遺體的每一寸,印象深刻。」


執起任何一個人體部件,陳新安都能侃侃而談,也是他最健談一刻。拾起這個手掌,他就告訴記者筋腱炎指的是哪條筋。


醫學生向遺體默哀。由於遺體頭部較易令人引起情緒反應,所以進行解剖時會用紗布把遺體頭部包裹,一年級生會解剖胸部至腳掌,二年級生則學頭和頸的解剖。

彼時他對那具遺體採取「非人性化」態度,日夕相對也不知其姓甚名誰:「就像一堆有機物質,肌肉骨骼血液,不覺得是一個人,感覺好冰冷,很疏離,他是我一個學習對象,但我們之間又沒有其他關係。」

及 後他考獲裘槎獎學金,到牛津大學攻讀博士,專研腦神經。學成後便返回中大執教,至今為醫學院助理院長。他由當日一個人獨對一條屍,變成年復年指導逾百個學 生、跟進逾十具被解剖屍體,思考進入另一個層次:「見到每條血管、每個器官的系統時,你會開始欣賞這種創造的奇妙。而這套結構很穩定,幾乎每具遺體都一 樣,慢慢就被吸引。」以前解剖課的人體器官用完後,會中央處理,但他開始接受不了這種「撈亂骨頭」的做法:「當我對遺體產生欣賞和感激時,便覺得這樣子很 不敬,開始要求學生必須把同一個遺體解剖出來的部分,保存在同一個屍袋內,直到學期完結。」


解剖室除了需要完整的遺體作解剖課之用外,每年還需要遺體來做標本,但數量從來都不夠。「初級醫生也很需要遺體來學做手術。希望日後自願捐贈者更多,讓醫生也能得到無言老師。」


標本室內儲存了身體各部分的標本,右邊是胸腹位置,鏡頭以外的地方,則存放一排頭面的真人標本,記者走近一看,不同人頭的樣子皆可辨認,不禁倒抽一口涼氣。陳新安不斷在旁叮囑:「你不要看吧,你可能會發噩夢。我們平時不讓人進來的啊。」

屍荒
年幾前,醫學院解剖室經歷了黑暗時期,兩名資深同工一人墮樓身亡、一人突然心臟病發去世,系裡愁雲慘霧。屋漏兼逢連夜雨,食環署更連續好幾個月沒有向中大送來無人認領的遺體作解剖之用,原因是他們需要利用大量屍體,來測試新建焚化爐的成效,引發了屍荒。

陳新安每天忐忑,數來數去只得十一具遺體,尚有半年便開課,卻仍欠十幾具。「我哋驚到震,沒有遺體開唔到學!」那時正值農曆新年,醫學院跟傳媒春茗,他顧不得大節當前,捉著坐在身旁的記者,請求他幫忙「尋屍」。

他 一方面訴諸傳媒,一方面重整解剖團隊的目標,決定從今以後主動出擊,包括聯絡善終院舍和殯葬機構,宣傳遺體認捐計劃。聖雅各福群會一些老人服務社工,更協 助將訊息印在辦身後事的小冊子上,「他們將捐遺體這個option也寫了上去。」自此,除了政府印發的器官捐贈卡以外,醫學院也設計了自家的遺體認捐卡; 死亡以後上天堂之前,一個靈魂已然離開了的肉身,竟多了一個去處。

攻勢奏效,醫學院破天荒接收到五具自願捐贈者的遺體,加上食環署送來的 另外四具,終勉強湊夠數開學。至於進行得如火如荼的遺體認捐計劃,簽成了意向書的人,竟在一年間由19人飆升至494人,佔了八成是女性,而第494人是 今年72歲的陳伯。這天他專程來到醫學院跟陳新安和解剖室經理見面,他說在收音機聽到呼籲而來,鄉音未改的他,原來是個俠士。

死後有情的 例子,還有很多,陳新安說:「一對簽了認捐遺體卡的老夫婦,上來解剖室請同事飲下午茶,他們得知遺體解剖後,我們會協助火化,遂堅持塞給我們五千蚊支票, 說要自己支付火化費,不要負累醫學院。」也有捐贈者語重心長地說,寧願學生在其遺體上切錯幾十刀,也不想他們在活人身上落錯一刀,因此立願。「不過……我 們真心希望認捐者長命百歲。」


下 肢因突發疾病癱瘓的呂慧翔是本港首個輪椅醫生。「她上解剖課時因輪椅的限制而難以學習,幾位教授遂為她設計了一張站立式輪椅,她的成績很好啊。」旁為十四 歲會考獲9A的何凱琳:「她讀了三年後自覺志不在醫科,轉往心理學系,能確認自己的興趣很重要,是好事。」 (《蘋果日報》圖片)

人性
位於台灣花蓮的佛教慈濟醫院,曾出過這麼一則啟事,院方一度呼籲善心人暫停捐獻遺體,原因是捐贈者太多,屍房爆滿。陳新安跟醫學院另外兩名教授,遂浩浩蕩蕩前往取經,某些情景,叫三位學者大為震驚。

「醫科生會在捐贈者去世前,先認識他,替他拍短片,留待他死後播放。當遺體運到醫院時,家屬也一同前來,抬住棺木在醫院巡行、拜祭,氣氛傷感。家人甚至知道由哪些學生對遺體動刀學習。他們跟遺體建立了一種……很特殊的關係。」

陳新安帶着這些回憶返港,思前想後,才猛地發現他們一直以來的欠缺:「大概是那種人性化。」

解剖課是醫學院一年級生的必修科,中學才畢業的這批小子,九月甫開課便要剖屍體,種種突發情況也有可能發生,例如有學生嚇怕暈倒、有人下刀時割傷自己。「我們要轉化學生的心態,由驚變成感謝。他們的身體給我們很大的 service,我們用了這個服務,要表達敬意。」

以前遺體是一個編號,現在每個遺體都附帶了姓名、病歷和年紀;學生所獲派的是一個曾有其生命軌跡的無言老師。學期完結,他們會給這位老師寫心意咭,陳新安讀著讀著,會心微笑:「哎喲,這學生寫道:葉老師辛苦晒你啦。唉,他們一定叫葉老師捱了不少寃枉刀。」

課堂上的每具遺體,都會給用上整個學年。預計明年夏天時,醫學院正籌備的骨灰公園計劃,便能付諸實現。屆時每組醫科生,會在墳場某處為所屬的無言老師撒骨灰,再由醫學院給老師們立碑。「撒灰告別,入土為安,這才算是對死者圓滿的敬意,這些我們以前都忽略了。」


新亞書院的小草坪上,放了幾個不銹鋼的水滴雕塑,陳新安愛不釋手,「站在水滴面前看,你會發現你的眼界闊了好多,豁然開朗。人生可以這樣就好啦!」他讀科學出身,說話卻總帶點文學的悟性。


解剖室最近打造了一個「無言老師」牌匾,把每個善長的名字刻上去,以茲紀念。

無言

本港兩間醫學院也面對遺體不足問題,中大發起「無言老師」遺體認捐計劃(電話: 3943 6050),港大則發起「大體老師」計劃(電話: 2819 9220)。

醫學院樓下的飯堂,最出名的小食是檸檬批,陳新安自己要一個蛋糕仔,替記者點了檸檬批;「這上面是忌廉,中間係蛋白,下面這些碎碎是粟米片,你怕甜嗎?家族有沒有糖尿病史?」

他 的太太是電腦人,對人體零興趣:「我老婆好驚,所以在家我好少講。」他有兩個兒子,細仔十一歲,大仔明年入大學,醉心社會科學,報讀了政治學系,跟老爸的 人體探秘本業風馬牛不相及。子拒承父業,反叫他安慰:「有些醫學生對本科其實沒興趣,只是父母鋪了好靚一條路讓他們做醫生,這樣好慘的,孩子會怨你一輩 子。」

他喜歡就著一個物件延伸探討,在解剖室拾起一條腿,他立即就告訴記者當日名嘴鄭經翰被斬的究竟是哪管神經線;散步校園,記者隨意捏捏一截椏枝,他也能引發出知性話題:「這是櫻花樹,一個日本學者送給我們的。種櫻樹氣溫要低,風不能太大……」

如此細緻視物,可能是他幹這行的職業病。也大抵因為他出身草根,所以總帶點老粗情懷,「下次有時間要請你飲新亞的紅豆冰,好正。」那其實是一杯紅豆略嫌煮久了太稠,花奶則被稀釋太多變淡的飲料,在他眼中也是恩物。

可世界變了,現在入讀醫學院的學生,家境愈來愈富裕:「我們那代人眼睛睇住父母捱,對父母自然懷有敬重的心。現在很多學生來自高產家庭,物質生活豐富不欠缺,便不懂感激,覺得自己讀醫好叻。但做醫生是服侍病人,覺得自己好叻的一定不是好醫生,而是好難相處的醫生。」

感激之情來自卑微的人,因此在成績優秀的學系裡、在賺錢很多的行業中,感激變成了一種極珍罕的感情,易碎又難尋。陳新安感慨,以往醫學院都致力培訓優雅( elegant)的醫生:「好權威好自信,甚至有點驕傲的人,因為他們將會是醫院裡的皇帝。」卻忽略了病人寧願要一個站在角落裡,細心安靜,又肯聆聽的醫 生,而不是舞台上的明星:「有感激之心的,才會是好醫生。」故此當他看到學生寫給遺體的感謝卡,因為字太多而把卡背也填得滿滿時,那種流露在他面上的感激 之情,意味深長有如一支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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