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木希林演出不一樣的母親

世上所有的母親　16/4/2013　張怡微　

【蘋果】我是樹木希林的超級粉絲。因而看到報道她罹癌並擴散全身的消息幾近心碎。樹木希林方才在三月八日舉辦的日本電影學院賞上榮膺影后。不改幽默本性，七十 歲的她含著眼淚說：「我年紀大了，全身都是毛病，不知明年是否活著，我就先拿獎，其他的到時再說吧。這個獎金我就收下了……」而關於癌症治療，她竟然說： 「總的一句話就是我的治療方法不能模仿他人，哈哈哈」。這與她一九七六年視網膜脫落導致失明時說的話差不多令人瞠目：「我活到現在，已親眼見過各種各樣的 東西了」。似乎完全不必別人為她操心，倔強到令人慍怒。

樹木希林不希望大家為她難過，是因為讓人難過實在太容易了。她選擇讓大家又大笑又 難過，以至於發現自己有更好的能力去發現生活中類似的瞬間。事實上她塑造的每一個角色也是如此。她甚至為日本電影開闢了一個新的「母親」敘事群。不是十全十美，而是充滿負面情感、有待諒解的母親們。這些母親帶著孩子們所不為人知的前史艱難度日，正如樹木希林自己說的：「不管是哪個國家的母親都是一樣的，都一同在暗自啜 泣，也一同地傾注愛情。」有些事情、尤其事關感情，孩子是永遠不會知道的。直到母親們死去，他們或許都以為老人古怪是天生性情不好，而非事出有因。

台灣在上個月上映電影《使者》，縱使對這個小說並不喜歡，但衝著樹木希林主演，還是特為去影院觀賞。畢竟只有在電影節時，才有機會看到大螢幕上的她。樹木希林是當代日本電影中真正的大明星，她的存在直接為是枝裕和、原田真人的電影注入了劇本所遮蔽的生機。至少她塑造了一簇特別的人物群，神經兮兮、絮絮叨叨、 辛辣卻又字字珠璣的老太太，與傳統思維中溫情、深情、內斂的好長輩形象截然不同，卻誘人去發現老人密密麻麻的缺點中隱藏的世故與柔情。

去 年看了《記我的母親》，前年看了《奇跡》，大前年看了《步履不停》，每次都咬著嘴唇強吞下她舉手投足間檢閱過的生之哀涼。樹木希林實在太特別了。所有的人 生波瀾在她身上都顯得光輝。她讓影迷看到了那些走過婚姻危機、喪子之痛、離散、疾病後的母親們在廚房裏平靜地炸天婦羅，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而在看似 冷淡、嫻熟的肢體語言之後，隱藏著人生那麼艱難、那麼徒勞的真相。

樹木希林演出的母親們，總有一瞬間說出實話，誠懇到令人毛骨悚然。如在 年邁的丈夫洗澡時突然說起舊年發現他外遇，對方家裏傳來的歌曲是這樣依依呀呀哼唱的，輕描淡寫像是真的很喜歡唱那首歌一樣。轉身不忘叮嚀瞠目結舌的老伴： 「你毛巾要擰乾，不要隨便丟在那裏。」還好有電影這樣的取景框，將如履薄冰的愛情中稀少的善像鑿壁偷光一樣小心收集起來，將所有的恩怨都深藏在時光深處。 在這背後，樹木希林似乎要帶給影迷一些觸動，關於如何去了解、諒解我們所不盡了解的母親，即使她口是心非、固執己見，看起來和書裏寫的好媽媽那麼不一樣。 或許只有等我們活過了母親的年紀，才會懂得她是如何走過感情的萬水千山，終於平靜地在廚房炸天婦羅吧。感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