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2009 葉輝
【明報】中一那一年,舉家乘一
部貨車,從筲箕灣山村開到中環,連人帶車乘渡輪到佐敦道,然後貨車從南九龍輾轉駛往東九龍,彷彿經歷了萬水千山,從那一天起,山野孩童便活在東九龍的新世
界,只消半天便長大成為公屋少年了。其時東九龍的徙置區計有油塘、秀茂坪(掃墓坪)、藍田(鹹田)、翠屏道(雞寮),再遠一點是牛頭角……那是一條貫通香
港四十多年徙置史的時光隧道,彷彿一眨眼,徙置區便老去了,遷拆了,如今只剩下半個牛頭角下村(牛下),年輕人帶了攝影機來拍照,約了朋友來開飯……
社團「收0靚」與小小「圍城」在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出生及成長香港仔,也許都有過這樣的集體記憶﹕渴望被「徙置」,「徙置」到「徙置區」過新生活,那是說,打從被「徙置」的那一天起,
就意味著告別舊生活,擺脫了臨時居所或居無定所的種種不安和焦慮,開始被納入標準化的新生活﹕標準化的居所(每個家庭成員獲分配二十平方呎左右的生活空
間),標準化的前途(徙置區總與工廠區為鄰,日薪五至八元,居所的天台就是學校,這些學校大多由教會或慈善團體開辦)。
那時他們都是「0
靚」——到處都有社團「收0靚」,從油塘、秀茂坪、藍田、雞寮、牛頭角到樂富(老虎岩)、橫頭磡、東頭村、慈雲山……黑社會「收0靚」,教會「收0靚」、
左仔「收0靚」,他們一起到士多看何守信旁述的摔角比賽,看許冠傑主持的流行音樂節目,一起學會了抽煙、打架、盜竊、逃學和輟學,繼而離家出走——那一
年,我十五歲,有人比我早些或遲些,反正都離去了。他們就是如此這般被「收編」,如此這般長大的。
這些被徙置的家庭來自五湖四海,成員大都
是殖民地的新移民,和新移民定居後繁衍的的子女(此所以哥哥常常名叫滬生、粵生,而弟弟名叫港生),大規模的流亡造成了住屋荒,教這個借來的城市不勝負
荷,他們或擠住於一戶數伙的狹小房間,或寄居在荒山、陋巷搭建的木屋、板房……殖民地政府於是移山填海,大量開發位於城市邊緣的「徙置區」——那是一塊殖
民地內部的殖民誌,大概可以被書寫成數卷本的「徙置史」。
「徙置區」的故事就是我們的香港仔的故事。但「牛下」的地理位置有些特別,歷史彷
彿也因而有點特別,它晚建了好幾年,不像位於偏遠一角的東九龍徙置區,旁邊是九龍灣地鐵站,前面是觀塘道,後面是牛頭角道,是前往觀塘至鯉魚門的交通要
塞,四十多年來,一直是一座既開通又封閉的小小圍城。
三組「天井」的最後出路
現存的半個「牛下」遺
址,是第8至第14座,面對觀塘道的,是一幅十六層的高牆,不熟路便找不到入口,中間有一小段「窮巷」,遍布鐵籠和阻止手推車通行的鐵樁,要就從第9座旁
邊的食街「入城」,要就從背後的牛頭角道才得以通行;第8至12座是一組「圍城」,第13及14座是另一組,兩組「圍城」樓上是貫通的,通道窄長,如八陣
圖,樓下是兩組「圍城」分隔出的三組「天井」,迂迴穿梭,不熟路便很容易迷途。想來昔日在徙置區長大的一代人何嘗不是天天迷途?何嘗不是天天都在「圍城」
裏尋找出路?
是的,「牛下」這小小圍城既開通又封閉,那天傍晚心血來潮,到「牛下」看人「開飯」,便先後遇上兩個問路的人﹕金利來食坊在哪裏?大牌檔在哪裏?都是慕名而來的食客。大概很少人會問﹕一家叫做銘成號的衣紙紮作店在哪裏?廣源藥行在哪裏?
金
利來食坊有兩家,一家在第9座,一連四個舖位,排隊的有五六十人,都是年輕人;另一家在第12座,容易找位。大牌檔在淘大花園對面,不是真正的大牌檔,卻
在「天井」裏擺滿了檯凳,都滿座。「牛下」遺址變成了「圍城」內的食街,越黃昏時分,街上、巷裏、天井,到處都是爐火熊熊的廚房了。當然還有十五元三(食
送)一飯的街坊食店——珍珍美食、銀苑美食,擺了幾十盆家常菜,顧客都是「牛下」的老街坊吧。
還有炭爐雞蛋仔、正記鹵水鵝、何興記麵家、興
記茶餐廳、翠苑雲吞麵、方媽小籠包、鳳凰茶餐廳(對,就是「牛下」講座的講堂)……「圍城」老去了,半個「牛下」是「徙置史」最後的遺址了,新移民的上一
代和「徙置區」的下一代也一起老去了,陸續從「徙置區」流徙到其他地區,「徙置」的歷史任務不多久便完結了。但「牛下」除了開飯,還有一份香港仔的精神,
如林林總總的食店,永遠不老,四十多年來,靠「城」吃「城」、進「城」出「城」的香港仔,一代接一代,就是這樣長大的。
牛下精神﹕最後的居所
從
前「出城」的年輕人回到「牛下」這條時光隧道,都是為了探望多時不見的父親和母親。離家和歸家,彷彿就是公屋少年的共同記憶了,「徙置區」轉眼便老去了
——公園的樹長高了,籃球場的籃板鬆脫了,茶餐廳的簷篷傾斜了,銘成號和廣源藥行的招牌剝落了,天台小學停辦了,青年中心變成老人診所,時間老去,而且老
去得太快了,在記憶裏停頓下來的,大概只有風雨過後牆身斑駁鋼筋外露的老房子,鐵閘生鏽招牌剝落的老店,以及每隔若干日子便等待子女回去吃一頓晚飯的老
人。這樣的「圍城」合該遷拆,合該重建,但我們的香港仔精神靠什麼延續下去?
幾年前,我寫了一篇《殖民地的一頁徙置史》﹕「一連串大規模乃
至大面積的『徙置』(遷拆、重建)和移民到底意味著甚麼?我想也許就是阿多諾(T. W.
Adorno)所說『錯誤的生命無法正確地生活』吧。他所說的是流亡生活,往昔成長的傳統居所已不復存在,在家中沒有歸家的安適自在之感,對於那些『內疚
地想像維持既有生活的人來說,就成了一種意識形態』——處於居所與流徙這兩種既矛盾又統一的狀態之間,他的結論是這樣的﹕對於一個不再有故鄉的人來說,書
寫就是最後的住所。」近日有愈來愈多的年輕人書寫「牛下」,彷彿要為「牛下」作傳,這些書寫如果真的是一種生活想像,一種意識形態,我們的香港仔精神就是
我們「最後的居所」了。
薩依德(Edward
Said)在《知識分子的流亡——放逐者與邊緣人》一文為阿多諾的說法作出這樣的詮釋﹕「流離失所意味著從尋常世俗的生涯中解放出來,也意味著永遠成為邊緣人……」「流亡」既是真實的情狀,也是隱喻的情狀,即或一輩子都活於同一個社會的人,亦可區分為「城」內的諾諾之人與乎「圍」外的諤諤之士,後者無疑是
社會上的放逐者或邊緣人了,在「牛下」漸成追悼遺址的當下,這也許就是「牛下」作為「香港仔精神」最可貴的寶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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