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超有趣的解夢文,不用找周柬妮。
夢的科學 20/3/2010 明報周刊2158 蘇美智
我
老夢見自己忘了一堂課,而且失驚無神面對一篇茫無頭緒的試卷,原來是日考試。醒來一身冷汗。
朋友的夢更堪玩味。當上新手媽媽的老同學告訴我,十多年前曾夢見自己誕下半人半西瓜的孩子──這還不算離奇,奇在夢裡的她居然沒半點訝異。(你若要
問她現實中的寶貝女兒,據我所知,除了身材有點圓滾外,尚未發現跟西瓜雷同之處)。也有同事念念不忘一個夢。他夢見自己追求成功,但夢醒後如此結論︰這才
不是哪門子的好夢,因為它令現實更難受了(有一門學說指夢境其實是內置的心理治療程式,但顯然無法說服我的同事)。後來他做了另一個夢,夢裡拖著藝人徐子
珊的纖纖玉手,觸感烙入記憶──老天畢竟待他不薄。
人們渴求夢的解釋,不是今日的事。然而,無論是百多年前撰寫《夢的解析》的弗洛伊德,抑或終能一窺活著的腦的造影技術,都無法給我們確切答案。科學
好像已經知道不少,卻又好像甚麼都未知道。
我們嘗試來一趟小結算,看看科學到底知道夢的甚麼。
香港中文大學精神科學系榮潤國教授帶來他的得意門生李馨。她的一篇論文已經獲得外國醫學期刊接納,正等候刊出。那是關於夢和日間情緒的研
究,對象包括到精神科覆診的抑鬱症和焦慮症患者,李馨請他們醒來後回溯夢境,結果發現,這些在日間飽受情緒折騰的人,到了晚上仍然得不到心靈平靜;他們的
噩夢特別多,這似乎還跟自殺傾向有關。
科學家研究夢境的方式主要分兩種︰一種像李馨那樣,請研究對象在日間自行憶述夢境;另一種則複雜得多,受訪者要駁上電極,探測腦電波信號
(EEG),再在睡眠實驗室過一夜。這一夜將十分難熬,因為研究員會根據腦電波顯示,在受訪者睡得最香的那當兒(即速眼動期,Rapid
Eye Movement, REM)喚醒他,請他描述當下的夢境。
無論是哪一種研究方法,原來都有很多難處。「首先,回溯式研究依賴病人自己的回憶,當中一定有報告偏差(reporting
bias),因為人們傾向只記得對自己有意義的夢境,例如故事比較完整的、以及情緒較激烈的,尤其是噩夢。而且,人們說自己多夢,也不代表他們一定發了很
多夢,他們發夢的頻率可能跟別人一樣,只是因為睡得不好,常常紮醒,記得的片段也就特別多。」
況且,榮潤國說,科學家已經發現夢境是可以操控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譬如,研究員在床邊放香氣,醒來時,人們或會憶述夢見美食。「因為即使睡著
了,一部分大腦還會繼續接收周遭的資訊(當然程度比清醒時低),並且把它演繹為夢境的一部分。」
香港大學精神醫學系臨床醫療心理學主管李永浩教授補充說,即使研究員不介入夢境,來自睡眠實驗室的研究結果,亦非百分百可靠,因為研究對象很難具代
表性。「甚麼人肯這樣在實驗室睡兩晚,預備隨時被弄醒?志願者可能都有某些相同的特質。」還有一個致命傷︰資金。「花大錢用睡眠實驗室做研究,會得出甚麼
結果?有甚麼好處?這些都是研究員必須回答的問題。」
用科學來研究夢從來不易,但我們多少有點收穫。
睡眠也有架構
每晚睡眠大約有四至五個週期,在腦電波圖中形成一個又一個小山丘。在每個週期當
中,第一至第四階段都是非速眼動期,包括淺睡和深睡,至於小山丘頂端,就是速眼動期了──我們的夢境,多在此時發生。
夢︰我們所知道的
我們甚麼時候發夢?睡著時,沒錯,但科學家的答案當然不止這一條。科學家已經知道,睡
眠可不止睡著而已,發夢也不僅一種。原來,我們的睡眠大概可以分為兩個階段︰非速眼動期(Non
Rapid Eye Movement, NREM)和速眼動期(Rapid Eye Movement,
REM),期間的大腦表現迥異,做的夢也不同。
躺下來,我們先進入淺睡狀態,然後是深睡;兩者都屬於「非速眼動期」。接下來,就到了速眼動的階段,也就是最教科學家好奇的一個睡眠期。
速眼動的意思很直接︰它其實描述了眼珠迅速移動的狀態。這是1959年的偶然發現,芝加哥大學睡眠研究實驗室的科學家觀察睡著了的孩子,發現他們每
隔一段時間,眼皮底下便會「眼仔碌碌」,即是眼蓋合上,眼珠卻在亂竄。要知道裡頭到底葫蘆裡賣甚麼藥,科學家用了最殘忍的辦法──乾脆叫醒他們直接問問。
由此得出一個有趣現象︰速眼動期間,這些人十居其九都在發夢,而且都能描述剛剛出現的夢境。
有了探測腦電波的儀器後,科學家又添新發現。速眼動期的大腦,原來活躍得很,跟日間的腦電波十分相近,壓根兒不像在休息;相比之下,非速眼動期的腦
電波就顯得很平靜了。他們還把這些波段畫成圖表,於是發現,睡眠是以週期模式進行的,由非速眼動期到速眼動期為一個週期,每晚要進行四至五次之多,這些週
期的組合還會變化,最明顯的是,上半晚的速眼動期較短,每節只有10-12分鐘左右,下半晚則較長,約有20多分鐘。
因此,我們上半晚的夢一般較短促,而下半晚的夢則較多內容和較有系統。又所以,請一個人翌日醒來憶述夢境,他多數只能憶述下半晚,尤其是將近醒來時
的夢。之前四個週期光怪陸離形形色色的好夢噩夢,全都被遺忘了。
科學家替我們做了一條加數︰人們每晚大約有兩小時速眼動期,那麼一生人大概就有六年了。你能想像嗎?一生人中,我們有整整六年活在夢境裡。不過,這
十多年來,科學家又發現,這個數算是低估了︰因為不僅速眼動期有夢,非速眼動期也有夢。不過,非速眼動期的夢都是零碎的、不連貫的,絕大部分無法解讀,也
就很難記得起了。
很好,這些都是科學家所知道的夢。下一步呢?榮潤國和李永浩都說︰對於為何有夢,至今沒有人能夠說得清;而對於夢為何有以上的種種現象,科學系統亦
無從解讀。但,這並沒有阻礙科學家們提出各式各樣的見解。
接下來,我們要出警告字眼了︰以下內容純屬理論,即未經證實。像李永浩所言︰「就算我話係,即係我拍心口咋,係咪信得晒,未必!」
PGO波︰夢的大攪珠?
瑪麗醫院腦內科副顧問醫生麥煒和說,有一個理論,指夢由大腦的偶發電波
造成。它們叫PGO(Ponto-geniculo-occipital)波,是一束束隨機電波,在速眼動從橋腦釋放出來。雖然這些信號一律來自我們的記
憶庫,但是它們的現身卻堪稱「無厘頭」。即使如此,大腦仍然十二分勤懇地企圖加以聯想、賦以意義,所以我們總是怪夢連連──別怪大腦,它已經窮了自己的力
量,給隨機編故事。
另外,有些夢色彩豐富、有些只餘慘淡的黑白、有些有觸感、極少數夢境有嗅覺……這許多許多的差異,在PGO波的理論下原來都有說法︰這跟負責感官的
大腦部位,是否接近PGO波刺激所及有關。「大腦解讀視覺的區域較接近PGO波,但味覺和觸覺都沒那麼近,所以後兩者出場機會較少。」麥煒和解釋。
李馨補充,造影技術能檢查大腦造夢時的活躍位置,反映夢境出現甚麼官感。有趣的是,那些在夢中好不活躍的大腦部位,原來都不是接收感官資訊的部位,
而是解讀感官的部位。所以,嚴格來說,我們並非真的在夢中「看到」了,而是我們想像自己「看到」了。
李永浩不叫這些做PGO波,卻叫這個理論為「夢的攪珠」。背景是大腦自製幻覺,來減低睡眠時缺乏刺激所造成的不安。然而,為甚麼我們總是說日有所
思,夜有所夢?李永浩解釋,隨機也有比重。譬如說,在日間常常纏繞我們的情緒和事,睡覺時較易被「隨機」抽出,「等於六合彩的波仔,如果有一個重些,抽出
來也易些。」至於大腦怎樣串燒故事,則跟我們的性格和處事方式有關,「但這當然比日間有更大的自由度,因為我們的理智分析系統已經睡著了,大可以天馬行
空。」
記得老同學的半人半西瓜孩子嗎?遇到古怪的東西不奇怪,大概就是因為分析系統睡著了。
睡覺時的大腦︰哪個忙哪個閒?我們睡了,但大腦可不是,尤其是速眼動期,很多大腦部位都在忙碌中。
忙的部位
1邊緣系統(Limbic system)
強烈情緒的源頭,也跟長期記憶有關──它的活躍,也許是夢境有情緒和性聯想的原
因
2外皮層(Extrastriate)
處理複雜影像資訊,如辨識面孔
3丘腦(Thalamus)
傳送感官信號
4前扣帶(Anterior cingulate)
對周遭環境的興趣、好奇心和研究動力
5腦橋(Pons)
激發大腦進入速眼動期活動
閒的部位
6前額葉皮質(prefrontal cortex)
跟有意識的思維有關──它「睡著了」,所以我們的夢境千奇百
怪
7初級視覺皮質(Primary visual cortex)
醒著時,令人們看得見
8頂下葉(Inferior parietal
lobe)
把經驗變為記憶──它「睡著」,令我們難以回憶夢境,因為大腦根本不管用日間記憶模式來處理夢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leep, favorable to dreams, are first, and
most
important, the predominance in the cerebral machinery of automatic over
volitional control.
--Wilhelm Wundt 德國心理學家,1874
有發夢才有學習?另一套理論,把睡眠跟學習掛勾。我們可以大條道理說︰發夢不是躲懶!
之前說過,大腦速眼動期的活躍程度,跟清醒時相若。這引起科學家的興趣──橫看豎看它不像在休息,到底在忙啥?於是,我們添了一套理論︰大腦原來一
刻都沒有閒下來,即使睡著了,也還只是忙著把日間接收得來的大量信息,梳理一趟,分門別類放進長期記憶系統中。於是該記得的,我們才會記著。
榮潤國說,這叫offline memory
processing(離線記憶處理),睡著時,外間的紛紛擾擾終於靜下來了,大腦才有機會像錄像機那樣,把日間一股腦暫存下來的經歷重播一次。速眼動期
和非速眼動期還分別重播不同類型的資訊,所以非速眼動期的夢較零碎,跟事件片段和程序有關,而速眼動期的內容則較多情緒。外國研究發現,如果讓研究對象玩
一種新的電腦遊戲,然後隨即睡覺,醒來時,他們的遊戲技巧會比不曾睡好的人好。即是睡覺令他們進步了。
嬰孩的速眼動期比例高些、老人家較少,在這個理論下也有解釋︰因為嬰孩初來步到,大腦要學習和處理的新資訊多著。老人家嘛,差不多已經到「太陽底下
無新事」的境界了。可是為甚麼很多老人都投訴自己多夢睡不好?榮潤國說,自覺多夢,可能只是因為多醒,這跟長者的睡眠質素較差有關。
還有許多其他推論……
除了學習和攪珠理論外,關於夢,科學家還有很多說法。有說夢是演習過程,
令他日遇險時可以儘快作出「戰或逃」的反應,這是我們祖先在野外求生的進化遺跡。有說夢啟發智慧,潛意識會在夢中介入,替我們解決問題;有說夢是內置的心
理治療系統,能紓發日間的情緒,保障我們的精神健康。中國古代也有說法,指夢是病徵,是身體不平衡的信號。
我們儘管在談夢,其實,人可以無夢嗎?李永浩說,少數大腦受損患者,會失去做夢的功能,但是科學無法證實無夢會否影響健康。至少現在不能。因為我們
實在無法把這些患者出現的問題,歸咎到夢的頭上去──他們受傷的大腦,才是更可能的問題根源。
I shall demonstrate that there is a psychological technique which
makes
it possible to interpret dreams, and that on the application of this
technique,
every dream will reveal itself as a psychological structure, full of
significance, and one which may be assigned to a specific place in the
psychic
activities of the waking state.
by Sigmund
Freud
發噩夢的病
創傷性後遺症(PTSD)
榮潤國說,患者經歷嚴重事故後,會在睡夢中不斷重播恐怖一
刻。這會形成一個惡性循環︰夢得愈多,痛苦的記憶愈強,把心裡頭的傷口愈描愈黑,而且影響睡眠質素,禍及日常生活。對於這些患者,醫生會希望令他們善忘一
點,甚至用藥物來減低長期創傷。
夢魘症(nightmare
disorder)
患者不斷發噩夢,夢到極端恐怖和詳細的壞事,甚至令他們害怕入睡。這些夢多在下半晚發生,也就是較長的速眼動期當中。李永浩
說,醫學界還不清楚這種病跟日間情緒孰因孰果──即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還是噩夢影響日間情緒?如果嚴重的話,須要服用鎮靜劑和抗抑鬱藥。
夜驚(sleep
terror)
夜驚多在上半晚發生,患者無端在睡夢中驚恐大叫,而且難以喚醒,醒來以後,卻對噩夢毫無記憶。這多在大腦發展未成熟的孩子身上發
生,徵狀會隨著年紀慢慢消退。但也有持續到成年的,這時便得小心,因為夜驚也可能是腦痙攣的徵狀。
名留青史的夢
我們每晚至少花兩句鐘發夢,這些夢境大部分被腦袋棄如敝屣,但總有某些獨特的夢名留青史。
最繪形繪色的一個,發生在一位德國化學家身上。19世紀,科學家一直無法理解,苯分子那6個碳原子和6個氫原子,怎能完全對稱,排列成穩定的分子結構?這個謎底終於在1864年一個冬夜給解開了。化學家凱庫勒在壁爐前睡著,那些愚弄著很多科學家的原子和分子們,開始在他的腦海內漫舞。突然,一條碳原子鏈像蛇一樣咬住自己的尾巴,並且旋轉。這讓凱庫勒明白一個道理︰苯分子原來是個環,難怪大家都摸錯門路了。這個理論後來被多番補充和修正,但這條「蛇」
──代表苯分子的那個六角形圈圈,至今仍然安穩地位列在我們的化學教科書內。
最危急的夢,發生在一位美國發明家身上。19世紀40年代,埃利亞斯.蒙夢見自己成為野蠻人的鍋上菜,眼見矛頭就要砍到頭上來,他還有本事在千鈞一
髮間,瞄到長矛頂端竟然開了一個洞。這個啟發,讓他顛覆了當時縫紉機的設計,把穿線的洞改到針尖的一端。這就是現代縫紉機的最初。
要是夢能排解疑難,那真箇是懶人福音!但李永浩隨即破除的的幻想︰「夢不能無中生有,我不相信做夢能啟發。」那麼何解會出現這些經典的夢?他說這裡頭也有科學解釋︰清醒時我們用的大腦部位,跟入睡後不一樣,「所以,日間想不通的,到了夢中反而可能有收穫。因為大腦開啟了新想法新思維。」
換句話說,要是大腦裡頭空空如也,沒有必要的材料,那麼再神的夢境也不可能為虛無串連。又所以,懶人還是不被鼓勵的。
回到弗洛伊德︰夢真能解析嗎?
說到這裡,可曾疑惑怎麼我們偏缺了最經典的理論──弗洛伊德《夢的解析》?弗洛伊德在1899年下的定義,影響了幾十年來人們對夢的理解──夢能透露潛藏的慾望、每個夢都滿載意義、可供解析,為日間的清醒狀態提供線
索。
「但是,我們今日大致上已經不接納這種說法了。」榮潤國說。一個重要問題是,弗洛伊德看夢看得太微觀,往往把不同元素一對一地作出解釋。譬如說,夢
境內的陡坡、階梯和樓梯(以及很多影像元素),全都是性行為的象徵符號。如此析夢,無法通過現代科學的門檻。
那麼,今日的臨床心理學家還相信潛意識嗎?還會析夢嗎?怎樣的夢才值得分析?李永浩說︰「如果一個孩子常常夢見同一主題,很高的學校很陰森的儲物
櫃,好像隨時會有人從轉角跳出來襲擊他,我們就會跟孩子說──不是要分析儲物櫃、轉角位代表甚麼,而是整體地了解,學校為何給他如此不安全的感覺。
「這個夢就像一個手握電筒的帶位員,在一片漆黑的戲院裡給我們指引方向,讓我們對號入座。」
有時,臨床心理學家還會動一點手腳,介入夢境改編噩夢。「小孩子不斷重複被怪獸追的噩夢,常常半夜哭醒,我們可以把他導入夢境,然後在一旁教他怎樣
做──他大可以嗌超人來救自己,甚至乾脆把自己變成超人,反過來追擊怪獸。」李永浩曾經為兩個孩子做這樣的治療,結果他們都夢得眉飛色舞。不怕怪獸了,噩
夢也就慢慢消失。
「但這很難在大人身上進行,因為需要很多想像力,信才有用。大人太現實了,很難縱容自己幻想。」李永浩補充。
至於我那個關於最尋常不過的、關於考試的夢,別見笑,竟然也是心理學家的研究對象。他們發現,原來很多人跟我一樣,重複地做同樣的夢。他們由此推
論,教育制度已經非常成功地,把考試擢升為現代人的夢魘,取代了祖先們很久以前在野外求生時必須面對的獅子老虎。心理學家還綜合了考試夢的各種變奏︰
.
人們都不是特意忘掉上堂和考試的(天地良心,我的失場確實是很不幸的意外);
.部分人的夢境裡,還加入了找不到課室以及臨急跑廁所的緊張戲碼;
.
大多數人醒來時,根本未曾成功踏入試場,又或者,未及夢到考試結果如何糟糕(但作為造夢人,我可以切切實實地告訴你︰等待發落的過程才最煎熬);
.
大多數人在夢裡都穿得正正常常,可是少部分可憐的造夢者,會被迫穿著睡衣,甚至不得不裸著身子跑試場。
對於考試的夢,就像其他許多有關夢的假設一樣,科學家的答案是尚未有答案。也許,這才是夢境最引人入勝的地方──我們大可繼續假設,繼續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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