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7月 03, 2010

年輕人的上車故事

拾荒誌﹕上車落車上車落車 13/6/2010 曾仲堅

【明報】本於美國鄉村小鎮渡過了九個月後,上月中回港放暑假,斛籌交錯的聚會連連舉行。知道這是測試自己能夠承受多少友儕壓力的良好機會,赴會前心想﹕ 「哼哼,面不改容地大談結婚生仔對我來說已不再為難。」不過,世事的發展一貫超乎想像,原來這類話題在同輩間早已過氣。朋友們正密謀踏出人生階段的另一 步,努力想方設法在成人遊戲中爭一席位。

他們的成人遊戲是買樓。情況嚴重,已達警戒級別。譬如某天晚上,有三位朋友分別在晚飯、MSN和電話中向我分享近來睇樓和觀察樓市的心得。那一刻我知道,是時候要面對一直以來對在香港置業安居的困惑。

困惑也許至少有三點﹕一,感到只有自己仍在負隅頑抗,抗拒遵從在適當年齡做適當事情的人生軌跡;二,供樓動輒用上30年的青春,太長遠,難以想像自己50 多歲時的模樣;三,從小被父母灌輸置業的重要,反而令我覺得這件事情很「成年人」,因此與自己的距離相當遙遠。「成年人」的意思,在我的偏見之中,是以井 井有條的理性來計算投資回報,要放下種種的感情和執著。


感情和執著
故事不如先從感情和執著開始。朋友蝦米有一次到灣仔區睇樓,她說,回家後的晚上發了一場噩夢,很受困擾。事情是這樣的﹕

經紀約了她去一幢舊樓,說價格相宜,位置適中,升值潛力大。到了單位,原來是一個已人去樓空了的家。很乾淨整潔。客廳的餐桌收拾整齊,報紙雜誌沒有亂放, 電視旁也放著一些錄影帶;睡房的床鋪沒有皺摺,床前還好好的擺著一雙拖鞋,梳妝台上有一瓶所剩無多的香水。經紀說業主是一位婆婆,已搬到老人院,希望把單 位賣了,以這筆錢來安享晚年。令蝦米困擾的是,這個家給她的感覺是戶主只是剛出門,隨時會回來。如果經紀說的是真的,而那位婆婆在離開前把家中每事每物都 收拾妥當,她走的時候,一定很依依不捨。蝦米感受到婆婆對家的那份感情。

這段經驗充滿個人的感傷情懷,但蝦米後來明白,在香港買樓,應該要視為一盤以保值或獲利為目的的投資,純粹以數字計算,不帶感情地看待。初入樓市的蝦米,看到的是家;經驗豐富的經紀,看到的是單位。


把感情和執著消化
村上春樹在80年代的東京也有類似的經驗。當時他剛剛成為小說作家,有了一筆積蓄,身旁的人看著他們夫婦如此沒有理財觀念,於是建議在超低利率的時代(當 時是1985年),應該投資房地產,因為長遠地看,二戰後土地從未試過跌價,不如從購買小小的套房來開始。村上夫婦看完後說地方太小,價錢太貴,所以不喜 歡。帶他們去看單位的人大惑不解﹕「可是,並不是要你們住在這裏,這純粹只是投資。這不是房間,就跟股票一樣。你會介意股票的顏色或花紋嗎?沒什麼喜歡或 討厭的。可是這個會增值。我可以保證,買了一定賺。」基於「自己不想住的房子我完全不想買」,他們拒絕了。一年半之後,那套房的價錢上升了七成。

在以投資為要務的時代,像村上春樹般的人可能不太多。黃子華在棟篤笑《秋前算帳》曾藉著分析鄧小平的死訊對股市沒有影響,因為消息早已被市場消化,來總結 1997年以前的香港故事﹕「今時今日我們香港的前途一片大好,因為我們能夠將任何和經濟沒有影響的東西,都消化掉。」連鄧小平的死也是如此,更何況個人 的一些感受、感覺、回憶,在投資面前,也可以盡量被消化掉。


樓房作為運輸工具
把置業中的投資與感情劃分開,重要的地方也許在於幫助我們面對可能長達30年的樓宇按揭。蝦米初時很單純,想想自己快27歲,打算嘗試自立。一開始考慮的 是租樓,原因是沒有首期,也深感無法在一時之間作出30年的承諾。30年的承諾,就像要尋找願意一生一世相對的伴侶,需要考慮的因素實在太多,也太冒險, 譬如這單位是否適合自己?喜歡這一區嗎?將來附近的發展怎樣?自己的工作穩定嗎?香港的明天會更好嗎?她卻步不前。

她父母跟她說﹕「別傻了。買了的,可以再賣出去。樓換樓嘛。買樓比租樓保值很多呢,供樓又比較相宜。」90年代中,香港的樓價也正不斷上升,呂大樂當時已 分析過小業主這套「樓換樓」的策略,「利用樓價升值的機會,售出已買入的樓房,同時再購買更高價的樓房」,然後「攀爬房地產的社會階梯」。藉著期待明天好 好享受的快樂,來忍受目前供樓或儲蓄首期的痛苦,這是一條延後滿足(delayed gratification)的道路。

另一位朋友伊芳的觀察也許亦可以為近年「樓換樓」的頻率提供一些線索。伊芳家住美孚新村,是著名的上車盤。她常常投訴附近家家永遠都在裝修。她說,居住了 六年,放眼看到對面大廈,六家全都曾經裝修。這一刻,屋前屋後又各有一家正在動工。樓下的一家,三次易手,第一次看似是炒家買入翻新至如示範單位般。新業 主入伙又全屋裝修,但不夠兩年卻搬走。現在住的是一對年輕夫婦和他們的小朋友,伊芳但願他們可以久居。

不過,對蝦米來說,買樓以上車落車來比喻,不僅是暗示單位只是投資,是一輛載我們到下一站,用以攀爬社會階梯的運輸工具,更重要的是不需要有長遠的承擔。 眼前的不再是30年的綑綁,而是一開始時已一再告誡自己這是不用寄託太多感情,隨時可以下車的巴士/的士/小巴。她對置業的恐懼,也因此大大降低。


輕鬆中的沉重
體會到輕鬆的美好吧?也不盡然,因為至少有三點問題仍然有待處理。首先,投資的需要比自住的樂趣來得優先。蝦米對居住地區自有一套偏愛,但如果打算隨時落 車的話,要考慮的就不再只是自己個人的喜惡,而是市場上的集體偏好。於是,升值的潛力,和是否容易找到當自己落車時願意接貨的下一位乘客,是先決的考慮因 素。可是,明明當初的出發點是帶點任性地嚮往自立,不過正如世上其他大部分事情,妥協似乎始終難以避免。

第二,在上車落車的比喻中,如果樓房指的是公共交通工具,車站是社會階梯,那就要假設整個香港社會的樓市如同暢順的公路,每輛汽車都可穩步前進。停滯不前 也還好,但發生交通意外的話會落得負資產的收場。高地價政策不僅僅把政府、地產商和銀行連成一線,更把每一位已投資了在樓市的人都納入為盟友,令他們都成 為不願看到房價下滑的一分子。以蝦米為例,如果樓價下跌,來不及落車,就馬上從輕輕鬆鬆轉為被綑綁在一段本來不打算認真的關係之中。

第三,最難解決的問題其實是首期。踏上這條階梯的第一步,被稱為「上車」,艱難之處,在於一開始要儲蓄動輒數十萬元的首期。蝦米沒有,但她的父母說可以暫 借給她。看似輕鬆,父母也可能沒有期望這筆錢很快會歸還,但事實上,在家庭之內仍會增加了另一重以借貸聯繫起來的責任和義務。從前對社會階梯爬升的說法, 大多集中在個人身上,好像是只要個人願意努力,就能達至。但在友儕間的故事中,置業也可以,甚至從來都是一種家族事業,藉著家庭內集體的努力,令下一代順 利爬升。


拾荒是定期活動,每月一次,收拾手中荒廢了的故事。關於生活,也關於生存。一九八一年生,二○○三年大學畢業。(每月第二個星期日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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