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亞洲殯儀博覽有令人驚嘆的
台灣新潮紙紮品商店skea參展,香港也有寶華紮作店的歐陽秉志。
終於找回O三年的訪問。今時今日網絡發達,近年資料不算太難找。
人間遺忘了我 歐陽秉志 6/11/2003
壹周刊713期 文:顏美鳳 攝:傅俊偉
在人生這個舞台裡,我們只記得鋒芒畢露的主角。那些連配角都不算,永遠跟著大隊走,無角色、無對白,不是最好也不算最壞的一群,連被人睇死的資格也沒有。
廿六歲的歐陽秉志,本來就屬這一群。中五會考只得中文一科E,其餘都是F。設計學院畢業後,失業率高企他又跟隨大隊等運到。
父
親的紙紮鋪卻是他的舞台,老師傅不懂做的紙紮滑板車、機械狗、跳舞氈阿志會做。他做的不是一般波鞋,而是暴走鞋。揚名以後,Beyond的黃家強找他做一
支電子結他燒給家駒,歌迷找他做手提攝錄機要燒給張國榮,連東京電視台也專程來港訪問他。因為他是唯一年輕又緊貼潮流的紙紮佬。
「我在陰間可能是個有名的藝術家。」阿志說。
當人間遺忘了他之際,卻給他在陰間裡找到了出路。
最初打理紙紮鋪,要背誦不同日子用的元寶蠟燭香,還要忍受送紙紮到殯儀館時與屍體同(車立)。但創作又帶來前所未有的滿足。前面的妹仔,他手上的相機,身邊的電腦,全是他的紙紮作品。
紙紮狗仔 $100
曼聯Nike球衣,是當年碧咸穿過的七號。$100。
星期日下午,深水(土步)黃竹街一帶冷冷清清,平日擠滿人的時裝批發店都拉上閘。街上只有一些老街坊踢著拖鞋撐著枴杖在踱步。
有個五十多歲電了一個爆炸頭的肥師奶,腳未踏入賣元寶蠟燭的寶華紮作店,已經大聲嗌:「志仔,呢排見頭暈身
,同我執份元寶蠟燭香趕病瘟!」阿志低著頭在一大堆紙紮內找紙馬、胎仔、寶鼎……他一邊執肥師奶就一邊哦:「又唔問邊個病,就執份女代人(女性患病時要燒之物)。」阿志即時滿面通紅:「咁……」他未開口師奶已搶說:「睇你又頸鏈又手繩咁新潮,拜神?你點識丫!」
此時頭髮斑白的乾哥剛巧回來,肥師奶與阿志都如見救星。乾哥就是寶華紮作店的老闆,也是阿志的父親,五十年前開設這紙紮店,街坊全都認識他。乾哥跟肥師奶談得眉飛色舞。阿志一個人躲在鋪後一張堆滿雜物的木檯上,全神貫注地用咭紙、漿糊做他的紙紮暴走鞋。
四百多呎的鋪頭內,唯有這張木檯屬於阿志的,這是他的舞台。
為家駒做的Gibson電子結他連擴音器,是他最心愛的作品。他常發夢家駒讚他做得好,滿足之餘又收了家強二千元。
大陸來的波鞋一對一百,阿志的新款暴走鞋就要四百。
第二代電子滑板車,車轆能轉動,每架$300。
參照LV做的男裝手袋$200。
參照SONY數碼相機做的紙紮$300。
做結他一舉成名Beyond
的黃家強一直想找人依照黃家駒生前最愛的Gibson電子結他,做個紙紮,於家駒的生忌燒給他作禮物。家強手上有結他的相片,但沒師傅敢做,因為老師傅一
生人未見過電子結他。有個六十多歲的老師傅硬著頭皮做,結果做出來似個葫蘆,家強當然不收貨。結果,佛堂介紹了阿志給他。
「我對樂器從無認識,跑了四、五趟通利琴行,店員都知我不是彈結他的人,見我次次用手掌度尺寸、魚絲與魚絲的距離,覺得好奇怪。」
他又從網上找資料。做這結他的四、五天,不斷聽Beyond的歌。結果一做就做出像真度極高的電子結他連擴音器,引來潮流雜誌的採訪。到張國榮自殺,歌迷又請他做一個數碼攝錄機燒給哥哥,但只得兩天時間,阿志一口就拒絕。
「起碼要四日,最怕求其做,做出來唔似,燒給死人,死人都唔會想要。」
張國榮也是阿志的偶像,他最愛聽他的《風繼續吹》,對送給偶像的「禮物」就更執著。
「如果要我燒,我一定燒一件皮褸給他。我睇雜誌見他經常著那件皮褸,他一定好鍾意。
「如果我是唐唐,我就會燒一隻羽毛球拍給哥哥。
「生前我用開蘋果Mac機,你燒部PC給我,我一定唔開心。
「又或者有個朋友好後生就死,沒理由燒一對古裝打扮妹仔給他,一對似Twins的妹仔就最好。」
傳統紙紮用竹枝、彩紙,阿志改用咭紙、漿糊,雙面膠紙,有時用電腦列印字型、圖案,將這些反傳統的紙紮全部做了出來。殯儀界的人全都認識這個年輕紙紮佬。他替父親送紙紮到佛堂、殯儀館的時候,人人讚他:「呢個真係老師傅都唔識整喎。」
紙紮行都當他是救星,遇上一些奄尖的客人,不滿足市面紙紮鋪提供的大陸貨,要特別訂製死者喜好的物品時,阿志是唯一的選擇。本來巳被大陸廉價紙紮壟斷的市場,因為阿志製作的新潮紙紮,出現一線生機。
梅愛芳親人訂的別墅是現成的大陸貨,志仔卻在花槽前加了個梅愛芳紙公仔,證明她是屋主。
隱形人從小自卑在
紙紮舞台上,阿志自信又創意無限,離開紙紮鋪那張木檯,他卻是個極無自信的青年。跟他對談時,有時不過因他的聲量太小不自覺的「0下」了一聲,他便會慌忙
地說:「唔記得啦!」或者再重複你那句「0下!」除了紙紮,阿志的生命又好像真的沒什麼值得記的事,尤其家裡有個比他大兩年的叻哥哥。
「去拜年親戚只會讚阿哥高大靚仔讀書叻,他五呎十,我只得五呎六。」
他只知道哥哥就是出來工作了仍在進修,他自卑得連哥哥做什麼讀什麼都不敢問,只知他看的全是英文書,有外國人致電給他,他能對答如流。
「我連廿六個英文字母都要好辛苦才背得出來。」
在家裡,他沒地位,在學校也是一樣。選課外活動時,阿志明明選了繪畫,老師見器械班有空缺就編他去。
「我怕高,第一日上堂就給老師抬著上了單槓,要我跳下來,我嚇得要死,抓著鐵枝不放,吊在半空,同學就在下面笑到肚痛。
「沒人肯參加家政班,老師又逼我去。廿幾個女仔得我一個男仔,要我用番(木見)、大頭釘同絲帶做個花籃,人人見我就叫(也母)形。我懷疑老師們連我係男仔都唔記得。」
為
免再成笑柄,阿志樂意當個隱形人,但凡要表現自己的課堂如音樂、體育,他都想辦法裝病避過去。「最享受是美術課,自己做自己事唔使理人。」自小考試成績最
好的都是美術,卻沒人告訴他會考有美術科。中五後哥哥替他決定入讀大一藝術設計學院。讀完兩年後要找工作,他連《南華早報》都不知是什麼,只打開《壹本便
利》的「搵工易」,見廣告公司四個字便打去問。
「人地問我識唔識呢樣,識唔識(0個)樣,我全部都唔識,驚到自己收線。」
阿志協助父親打理寶華已經五年,最初只打算過日辰,現時卻不停推出新花款。採訪那天他 又做了一桌美食,瑞士卷、香腸麵,做得神似,就是靠平日去茶餐廳觀察。
阿志在鋪內不怕擔擔抬抬,最怕招呼師奶。
阿志每天九時多開鋪,晚上八時關門,一年只得初一至初三三天假期。他沒女友,也沒什麼嗜好,所以樂得一天到晚看鋪。
為先人完成心願跟人溝通是阿志的死穴,失業就連自己都覺得理所當然,無無聊聊,他就在父親鋪頭打躉。
「日日見人來訂紙紮別墅、訂車、買錶,先人生前想有又未有的,死左就燒給他。
「我心想自己都有很多東西恨買,又無錢買,不如自已動手做,到我死時就乜都有啦!」第一個完成的是滑板車,爸爸看見忍不住讚句:「你叫我整我都唔識呀!」
阿志清楚記得那是爸爸第一次稱讚他,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信。決定把原屬私人收藏的作品掛出鋪前。
「怎知掛不夠三天,一個剛死去十二歲兒子的女人就用三百元把滑板車買下。」
這個女人已經成了阿志的熟客,每年清明,兒子的生忌、死忌都會叫阿志做當時流行的玩意。已經做過跳舞氈、打鼓機、Play Station、Sony數碼相機、陀螺。
古怪客人相繼登門造訪,我們覺得很無謂的事物,對某些人來說可能重要得到死也放不下。想不到有人專程來叫阿志做高爾夫球桿、鸚鵡、機械狗、一缸金魚甚至一個載滿工具的工具箱。
「小時候覺得阿爸做紙紮好怪,手冊填家長職業只敢填『紙業』。碰到舊同學寧願話失業都唔想話做紙紮。」
但經常面對這些失去至親的流淚人,看見他們為死者頻撲,為死去兒子找到一架滑板車時,眼睛差點流出淚來的傷感,卻感動了阿志。
「十三歲那年外公因病厭世,在醫院自行拔掉氧氣管。我覺得好傷心,還有好多說話想跟他講,但再無機會。
「燒一些他喜歡的東西給他,然後相信他會收到,只有這樣做才可以令死去的人、未死的人心裡都好過些。」
因此他做每件紮作都不馬虎,即使客人只訂傳統的東西,他都會在妹仔的孖辮上加個花型髮夾。梅愛芳死時只訂一座普通的別墅。阿志從八卦雜誌裡剪下她的相,做個紙人站在別墅前,證明那座別墅是她的,以免寄失。
阿志最崇拜幾米,因為他的作品不用片言隻語,也能讓人意會到他的心思,又羨慕他的畫能流芳百世,讓很多人欣賞。
阿志的作品卻只有在灰飛煙滅之後,才在另一個空間得到讚美。記者覺得遺憾,歐陽秉志卻說:
「越看得多生離死別,越發覺得一件紙紮能圓了生人及死者的心結,都幾有意義。」
寶華紮作已經有五十六年歷史,曾是香港五大紙紮鋪之一。專營紙紮出品,也做舞獅用的獅頭獅身,歐陽偉乾也是行內聞名的老師傅。
靠志仔 有曙光經營了紙紮行業五十六年的乾哥,一向靠本地及出口紙紮品賺錢。自從八十年代廉價的大陸製品入侵市場後,老師傅陸續被淘汰。這類鋪頭只能靠賣元寶蠟燭維生。
「生意梗係同高峰時期無得比。以前做一個獅頭收一萬賺五千,每個月唔只夠開支,買完樓都仲有錢剩。而家夠餐清茶淡飯囉!」乾哥說。
志仔失業,做父親的原視為負擔,怎知阿志做的新潮紙紮卻為快要被淘汰的行業,帶來曙光。說到多賺的錢,乾哥只說:「剛剛夠養多佢一個囉!」
他回答記者問題,足足寫了一本拍子簿。
後記訪問歐陽秉志,對記者來說是一場耐力測試。記者問他年齡,他答:「廿幾」,「廿幾多?」「唔記得」。問他中學讀哪間學校,他答:「好似嘉頓對面(0個)
間。」叫什麼名字:「唔記得!」其餘每條問題,他都以「係、唔係、唔記得」來應付。記者以為當日他狀態不好,相約隔兩天再見。
當日晚上他就用手提電話傳來長長的短訊,跟記者致歉,說他是很有誠意接受訪問的。記者不懂打中文,以英文回覆,他又再嚇得兩天沒音訊,之後再來短訊時,會先寫好兩個答案,叫記者答yes和no。
每次面談,他都說不出話,記者差點要放棄,怎知又傳來他的短訊解釋他從小到大害羞。記者心想既然語言表達不好,不如就以文字溝通。於是把所有問題傳真或電郵給他,他又把詳細的答案,寫下來交給我,全個訪問就是在這個情況下完成的。
到尾聲的時候,他在電郵內跟記者說:「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樣,會想盡辦法跟我溝通就好了!」記者一時不知該怎樣回覆。
我始終覺得:「當你還渴望每月自動有筆錢轉賬入戶口時,辦法就自然會想出來的!」但這答案,他接受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