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月 29, 2009

梁文道:臨終的思索

臨終的思索 18/1/2009 梁文道
【蘋果】事情不可說,就該沉默;例如死亡。

一 個朋友死了,我們會有紀念他的衝動,我們討論他的事跡,回憶一段交往的經歷;我們寫文章談他生前的癖好,引人發噱的舉動,甚至是最後時光裡的疲憊、淡定與 從容。然而,我們卻始終不能觸及那塊最核心的領域;我們無法直接談及他的死亡。並不是因為不被允許,而是他在臨終前的種種:光線逐漸暗淡,世界逐漸退隱, 稀薄的呼吸成為最鮮明的感官印象,我們皆不得體會不可理解。死亡畢竟是一個人自己的事,而且沒有一個死者曾經回來告訴過我們它到底是怎麼回事。因此,死亡 是最最孤寂的體驗。

《臨終者的孤寂》,社會學家愛里亞斯(Norbert Elias)的垂老之作。第一次看見這本書,我才剛進大學沒多久,在夜裡的圖書館漫遊,於昏暗的書架上見到一本很薄的小冊子,紅色硬皮的書脊上印著一行燙 金的字:《The Loneliness of Dying》。多麼震撼的書名呀!彷彿能點亮一整櫃的書,於是我立刻把它取下來從頭讀起。那時我還不知誰是愛里亞斯,只曉得這本書的命運和它的名字一樣寂 寞;從書後的借閱卡可知,在我之前只有一個讀者借過它。

終於,這部小書最近出了中文版,而且可能比英譯本更精細,譯者鄭義愷用譯註逐一 指出德文原稿和英譯版的重大差別。這種認真的態度是必要的,因為愛里亞斯的確是一位大師。德國人諾伯特.愛里亞斯出生於1897年,只比韋伯小上一輩,幾 乎與現代社會學同齡。因為戰禍和多舛的命運,他要等到六十五歲那年才重新回到學術界,而且還遠離核心,任教於非洲的迦納大學。一直等到上個世紀的七十年 代,他早年的鉅著才從荷蘭開始,漸漸散播至歐洲各地。當他回歸歐洲,大家都用一種看待出土文物的方法看待他,沒人想像得到居然還有這麼一位被意外埋沒的學 界傳奇。

《臨終者的孤寂》在德國修訂出版的時候,愛里亞斯已經是一位八十五歲的老人了,再過八年就要離開人世。他說:「人們在老年時會 變得不若以往,我們經常不自覺地將這看作是偏離於社會常態的情況」。例如趕路的人群會不自覺地把擋在前面蹣跚而行的老者視為路障,希望盡快越過他,恢復自己「正常」的步速。似乎道路只屬於「正常」的青壯年人,而老人則該留在家裡,迴避大家的視線。衰老是種被壓抑的現象,不只老年人被社會放置在無用的零餘位 置;個人的老化更是一種禁忌,所以我們才有這許多減緩身體衰老的方法與藥物。最近有一則美容產品的廣告,觸目驚心地用「呼吸也會使人變老」當主題,但它間 接指出了一個根本事實:人確實會老;就在一呼一吸之間,生命邁向終點。

死,更是一個不得不接受的事實,偏偏又是一個備受壓抑的題目。晚 年的愛里亞斯並沒有藉著老和死這個題目去回憶自己的坎坷經歷,《臨終者的孤寂》也不如它的名字那麼詩意。在這本從演講發展出來的小書裡,他仍然堅持思想家 的本色,將死亡拉到悠遠的歷史與廣闊的社會背景之中。他想要說明的,就是死亡的壓抑。
年關將屆,談死不太吉祥。可這不單是我們中國人的傳統 迷信,而是全世界「文明化」(愛里亞斯的關鍵概念)的結果。其實何止過年的時候不要說出「死」這個字,現代社會根本早就把死排除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之外了。 一個現代人有多少接觸死亡的機會呢?好端端地,我們不會看見屍體;關於死亡,我們總把它想像成一家乾淨明亮的醫院,空氣中瀰漫著消毒藥水的氣味,小几上一 瓶待放的鮮花,床上一位病人……。正是在這種情況底下,愛里亞斯認為死亡不見了,一個臨終者走得份外孤寂。

(壓抑死亡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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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死亡的文明與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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