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最後過場──《桃姐》觀後記20/2/2012 潘國靈
【頭條】生命的最後過場,對很多人來說,難免是從住家到護理院到醫院到墳墓的轉場。電影《桃姐》中的靈魂人物固然是舊式家傭桃姐(葉德嫻飾),但生活空間的轉換,也是人物生之寄託之所在,也是會看得入心的。
電影開首,還是健壯的桃姐,出入的地方是街市,攤販不喜顧客挑貨,唯獨對桃姐格外開通,任她選個仔細(但怎麼會把她哄進冷凍貨格?)。街市是生活力最旺盛的地方,可以想像,桃姐是「六十年如一日」般每天出入於舊式露天街市吧(不是超級市場),這是她步出美孚新村單位以外的另一地盤。
誰人買菜煮飯,誰人就是照料者(Caretaker),影像以生活細節說話。照料者無人照料,一個人在家中倒下,這是很多獨居老人的噩夢。桃姐中風倒下,少主Roger(劉德華飾)不在,可幸也不太遲;長年以來理所當然的「被照料」首度出現「陌生化」,就在Roger回家猛按門鈴而無人應門,搜遍自己背包也找不出門匙的剎那吧。一個習慣生活各方面也受照料的人,是毋須帶門匙的。我們未必有家傭,但應該都曾是可以不帶門匙出行的少年。
安老院未必是「安老」的,而更像是一個老年人的昏睡場。可以選擇,很多老人並不情願。但桃姐沒有抗拒,不獨是對生命的既來之則安之,更是長年為傭僕的心理條件反射──不欲拖累別人,不欲接受照料──從「照料者」到「被照料者」,這於她來說畢竟是一個太大的身份轉換。
但身份、角色關係的轉換還是徐徐在安老院中上演。Roger從工作往返間探望桃姐、給院友錯認作桃姐的契仔──初有錯愕、疏離,後來就「順水推舟」在主僕之上發展出點點「母子情懷」,毋須過份的劇情化,一切沁心而來。說《桃姐》及許鞍華電影多充滿人文關懷,電影於老人院的鏡頭最是傾注──你可以感受到一個凝靜、謙卑、悲憫的電影鏡頭,不過份闖入(如偷窺、操控)、不過份渲染(如加重戲劇跌宕),而是帶著距離但並非審視的平實眼光呈現──電影雖是劇情片而非紀錄片,卻幾乎讓你感受到安老院生活的原生態。尤其這時鏡頭已不僅聚焦於桃姐一人身上,不同的院友(包括護理人員)各有不同的身體狀態、家庭關係、不為人知或不足為外人道的故事,沒有道盡,許多留白,卻各有餘韻。是這些「群戲」為《桃姐》個別主僕的一段真實故事之上,更添生命終極關懷的沉思。
可幸昏昏然的安老院並不盡是一座監牢。在桃姐身體尚可、第二次中風還未來襲之前,Roger探望她時,會帶她出外到茶餐廳吃蒸魚,帶她回到美孚新村舊居,這裏街坊認得她會跟她打招呼,桃姐整理家中舊物如舊照片、勝家衣車時,開始向少主訴說起許多他所不知或已忘記的往事來。另一方面,少主的內地電影合拍和其他家庭成員移民的美加不是桃姐所認知的世界(如此,一齣立足本土、以香港城市為主體的電影,也有了今昔兩個不同維度的「遊徙」況味),但走到生命尾聲,這兩個世界還是與桃姐稍稍有了交遇──Roger帶她出席電影首映禮(她還碰到內地導演寧浩,桃姐著對方不要在室內抽煙,或可視作葉德嫻在拍戲現場禁煙的一個In-joke);舉家三代回港聚首拉她拍了一張家庭大合照。說來這可算是電影最溫馨的時刻,但電影並不旨在宣揚正面或讓你感動;你看,Roger對桃姐好但為了收回深水(土步)另一舊宅,他也會僱人騷擾老住客;而桃姐病重入院,Roger叮嚀醫生照顧她而他逕自到內地工作去了。由主僕至「母子」的轉化不是完全的,這才更合乎人性和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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