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討厭標籤別人,更討厭被人標籤。學者為了方便研究製造標籤,卻往往被人濫用。
沈旭暉喜歡叮噹,真好。
第四代自問自答 3/1/2009 沈旭暉
【明報】編輯建議,這「第四代公式」訪問系列在2010年開始應加入一篇自問自答談自己的公式,並說以前期訪問歸納的公式解釋打著八十後旗幟的高鐵
示威,會是好的回顧與前瞻。作為國際關係學者,我不能對社會學說三道四,說的只是對身旁的觀察。至於問自己的問題,都是近來被問過的,也好一併回應。
問﹕香港第四代會愈來愈激進嗎?他們和從前的激進青年有什麼不同?答﹕我不認為近年的社會運動反映第四代比舊世代激
進,反而從前世代的激進青年更有宏觀規劃,例如六、七十年代的真的想過奪取政權,八十年代的都以歷史角度切入社會、認為自己在創造歷史,他們的不可測性更
大。現在被標籤為激進的一群反而沒有那麼大的氣魄,有了更多浪漫激情,主觀目標是喚醒社會對不公義的覺醒,不是要參與覺醒後如何將之管治的後續。從我認識
的這類朋友身上,要預計他們的立場、行動,乃至能引起迴響的上下限,反而是相當可測的。從這意義上說,第四代不但不激進,反而「保守」,只是當局不懂回
應,或被其形式誤導而已。
問﹕你認為高鐵的「八十後」旗幟能否代表第四代主流?邁向2010年代,他們會否有更大影響力?
答﹕參與相關運動的
第四代多有相近背景與訴求,例如受左翼思潮影響,對商界利益和經濟發展存在先天不信任,而且有很強的無力感,相信憑傳統途徑不能影響社會,才以社運方式發
聲,但也比傳統反對派少了對中國的偏見、多了本土身分的強調。這可以說是九十年代開始香港學界思潮左傾的反映,互聯網興起後,這思潮的表述又愈發個體化起
來。2010年代延續上述趨勢,似是無可避免。但正正由於他們的行動強調非組織性、由下而上、人人平等,難以解答一般人的問題,例如下一步怎麼辦、不成功
怎麼辦、下一波運動在哪裏等,所以就是訴求得到共鳴,行事作風也不會成為主流;就是同一批人在網絡把自己說成是主流,在日常生活,他們也會把網上的自己說
成是非主流。筆者身邊不少第四代完全不理解這類行為的目的與邏輯,這些人包括了傳統精英,更包括不關心社會的絕大多數。然而,「發展不是硬道理」一類新觀
點卻逐漸主導新一代意識形態,對行動人士而言,這已是成功。
問﹕「第四代困局」是普世的還是香港獨有?
答﹕不少傳統精英認為工作不夠從前穩定、競爭比從前激烈等現象,乃全球化
時代的普世現象,香港人不應將自己視作特例無病呻吟。我剛申請一項研究經費,審批人就是這樣評價。但香港的第四代困局其實是獨特的,一來上一代人是移民
潮、回歸、中國經濟熱的直接受惠者,令原來由三、四代共同承受的際遇,變成了第四代獨自承受的雙倍痛苦;另一方面,香港第四代相對競爭力下降是客觀事實,
當港人開始接受「發展不是硬道理」,鄰近地區青年卻無所不用其極地自我增值,這又反過來加深了世代困局。
問﹕「第四代困局」是經濟主導還是文化主導?答﹕社運人經常批判世代論的經濟主導觀,認為新一代的不滿並非源自社會
流動階梯的阻隔,而是源自整個世代的文化斷層,例如上一代主導的價值觀、期望管理等。但畢竟一般第四代能察覺的世代差異還是經濟導向的,這才是最能引起共
鳴的切入點。由於兩種不滿都不能解決,這兩批第四代又分別有上一代的先天盟友(認為是文化主導的有社運盟友、認為是經濟主導的有階級盟友),容易成為政治
議題,因而又有了後天盟友。對此我從研究文化的李祖喬身上得到不少啟發。政府要是不正視,還是繼續形式主義的青年政策,世代論可能變成管治核心課題。
問﹕建制中人什麼時候才會正視這問題?答﹕以我所知,他們的思維已開始改變。上次有機會直接和曾蔭權談話時,他對世
代論的反應是真心的不理解,認為他那個年代更艱苦、機會更少,這是主流上一代的看法。但近來從他身邊的人得知,政府高層終於明白世代困局的廣泛影響,開始
想針對解決,短期內有這樣的改變,自然有八十後示威的功勞。值得注意的是,梁振英近來也不斷在媒體寫文章解釋世代困局,我曾問他為何有這樣體會,他慨嘆說
香港輿論領袖始終相信自由市場可解決世代問題,而不理會學者與社會工作者的研究,所以必須從不同方向導讀。當然,他的觀點與左翼文化人的世代論不盡相同,
但也反映世代論爭已進入建制核心的視線。
問﹕你認為第四代有沒有自己的問題?
答﹕坦白說,我認為極多。我常在不同崗位接觸第四代,傑出的自有不少,但更多的
是EQ低、自我紀律差、沒有同時處理多於一項工作的能力、沒有獨立解決問題的能力、整天怨婦般發牢騷,這和傳統港人賴以自豪的獅子山精神背道而馳。我相信
世代論,同時不認同第四代濫用這觀點為自己的毛病解脫。
沈旭暉自問自答續
問﹕你的「第四代公式」是什麼?答﹕我想人生必須兼顧理想、現實、名利、友誼,方法就是找到建構公式的能力。每人都應建構自
己的公式,不是一道,而是要有能力在任何崗位按實際需要建構、調整新公式。別人從成績以為我讀書很用功,其實我只是很用功地創造公式,例如當年會考,我只
是歸納了不同科目可以出的問題的變化、將之化作數字與英文符號、並記下他們可能存在的因果關係,然後把自己的公式記熟走進試場,加上基本功,就不用溫習
了。我回港後經常無中生有地建構新框架、設計其可持續發展策略,無論在公民社會、私人機構,還是在大學,system
building都是我的主要工作內容,我發現這才是我的興趣,因此我很重視formula。
問﹕三十歲前有什麼人生目標?能否達到?
答﹕十年前的三十目標只有一個,就是在專業上得到認同、有拓展性的成績,因
此我盡一切力量在香港推廣國際關係,這點我自信是有貢獻的﹕凝聚這圈子的新生代,增加社會、政府、媒體給予的注視,特別當新一代友人慢慢進入社會獲得認
同,比自己獲得認同更有成就感。在個人層面,我期望達到職位、財政、專業認受三方面不能被人輕易質疑,那樣才有空間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當上副教授、剛買了
自己滿意的樓、學術文章能輻射國際和中國,我不能有投訴。不能達標的主要是身形,要是還不能回復當年每天跑步的腰圍標準,我會耿耿於懷。
問﹕三十歲後有什麼人生目標?是否想過退出江湖?答﹕過去一年我不斷想這問題。原來希望達到三十目標後休息一會,我
這些年來每天四小時睡眠,不能永遠如此。但想到alternative是結婚生子的平庸,然後在飯桌看《宮心計》,很怕。月前實習了這樣的生活數天,很快
發脾氣。於是,我剛訂下十年規劃,希望從制度化、國際化等方向深化目前工作吧。
問﹕新一代公共知識分子的困局是什麼?應如何看待曝光?
答﹕我們被看作公共知識分子,但能調和「公共」和「知識」的
極少。我一直嘗試建立這樣一個圈子﹕有滿足學術界規範的能力,同時有接觸公共的能力與熱情,毋須倚靠任何一方,才可成功。媒體參與是必須的,但更必須適
量、和自己研究掛鉤,否則本末倒置,也容易滋生不設實際的虛榮感。這圈子是染缸,很容易被控制、迷失自己,防止「XXX化現象」,是我們經常互相提點的。
完全不懂國際的人在媒體談北極企鵝論教人特別憤怒,因為他侮辱了國際關係的尊嚴。我的性格確是不愛曝光,但當學校也要我擔任周年晚宴司儀,我得努力做好每
份工。我參與媒體工作都基於這樣前設﹕我負責開拓,下一代守成,我淡出那崗位,再進行另一層次、更廣地域的開拓和幕後策劃,如此類推,社會才會進步。我們
不應老是重覆同樣的事,必須主動促進世代交替,才可健康「升呢」。我會維持有限幕前參與,但育成性平台應多留給下一代。連我們的歲數也努力培養新人,好些
第一二代卻在同樣位置數十年,並不健康,人得知所進退,才可位育中和。
問﹕在教育學院的新工作習慣嗎?會在那裏多久?
答﹕我從中大到教院後經常面對這問題,似乎沒有多少人認為我會長期在
那裏。其實我享受開拓性工作多於安穩工作,否則也不會走這條路,特別是這幾年有不少優厚機會在身旁。只要教院有足夠空間讓我建構新平台,我會享受這地方,
畢竟參與大學升格工程的機會不多。當然,教院有根深蒂固的官僚文化,有時讓人窒息,例如我剛入職時,他們用了三個月審查我的校外入息(我有參與顧問公司和
管理慈善基金),驚訝於他們眼中的高收入,內裏邏輯反映了視野的局限。最終這圓滿解決,校方也容許繼續統籌我創立的中大MGPE碩士課程,我對校長和院長
的視野和包容極其感激。為了宣示不會被舊文化同化,我又重新highlight了啞金色的頭髮……有時候,不同的抗爭是需要的。
問﹕你作為Roundtable理事會主席怎樣規劃這組織?
答﹕我們成立時摸著石頭過河,但很快發現能聚焦不同立
場、不同背景的青年學者的最大旗幟,就是世代論。我們做一些社會注視的東西,其實都是為了拓展空間和資源,支持做社會不注視的東西。例如陳智遠加入政府
前,我想我個人和政府建立了一些互信基礎,讓我們團隊的一些素質獲得認同;他被委任後,為了宣示在公民社會的本質,我們找社運背景的另一創會成員林輝當總
幹事。但其實他們只負責個別支部,我們會在適當時候讓其他支部負責人出台,對公式微調,以確保多元性。通過這過程,我們希望讓會員可以在沒有標籤的壓力下
做研究、寫文章、尋找各自的參與社會渠道。目前我們正策劃一個代表傳統精英和領袖培訓的新支部Roundtable
Pioneers﹐也在強化研究支部的中港台網絡;林輝的Community支部剛舉辦了九龍城書節,入場觀眾的口碑比牛棚書節還好,反映社運朋友其實也
很有生產力。我的角色是宏觀調控和調節公式,日常運作有其他朋友分工。
問﹕你說無意從政,不說不會從政,那究竟是否會從政?答﹕我深信每人都必須有primary
identity,我的primary
identity是研究國際關係,一切和這身分可以互動的可能性都存在,沒有互動的可能性都不存在。要是有一天,我們這類學術背景的人能把國際關係、比較
政治的基本框架帶進社會和政府,那自然應正面看待,我很希望讓政府社科化。問題是按我認識的政府和社會,目前需要年輕學者的形象,多於年輕學者的實質。要
是社會對學術根本不重視,你在體制內的尊嚴依靠對方來拔高,這不是真正的旋轉門。先改變社會風氣是更重要的,對此必須低調務實工作,不能取巧。我常考察其
他地方的旋轉門,將於月內到美國智庫Brookings
Institution當訪問學者,也在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等有客席委任工作,一直思考香港可如何效法。
問﹕你是典型第四代嗎?你的缺點是什麼?答﹕我想我比典型第四代幸運,也多一點規劃,但同時有第四代的弱點,天性可
以相當自我,愛思考無聊問題,只是以從小到大把自己嚴格控制,讓生活格式化,談不上快樂。不少朋友覺得我很harsh,過分重視死線一類「資本主義的非人
化剝削標準」,但我不會妥協。我雖然恥笑女友邁向中女還喜愛Hello
Kitty,但其實我喜歡叮噹並偷偷買了很多叮噹VCD當寄託,只是扮型不想人知。我堅持凌晨四時三十分才睡,其實是害怕醒來時一片黑暗,想到死時虛無的
恐懼,而有時不慎在天亮前醒來,往往無意識的叫喊,找不到解決方法,唯有以工作痲痺自己,我知道,這是我的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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