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裕︰香港，丟失在我們這代手裏

香港，丟失在我們這代手裏　20/1/2011　安裕

【明報】必須在這裏感謝那些年輕的新聞記者，我說的是支聯會宣布特區政府不讓王丹和吾爾開希入境悼念司徒華之後那幾天。沒有他們，人們不會看到今天的特區政府是那樣的害怕面對質問和質疑。

在政府總部大堂，記者大叫「曾生、曾生」，下半句的「你們為什麼不讓王丹入境」還未出口，揮一揮手的曾蔭權在大批幕僚簇擁下魚貫而出，沒有答半句。 另一側，保安局長李少光半微笑著從右至左通過記者群，記者伸出麥克風大聲問，「局長，你如何看待王丹被拒入境？是不是沒有情理兼備？」李少光鑽進泊在外頭的專車也是一句話沒說。奇怪？不奇怪，是的，香港便是讓這樣的官僚管治著。

新中國政治不是一般人能吃透的。簡單一句話包含的意思可以是完全的正反兩面，語意學在這裏施展不開來。這必須要有點能耐才能把片言隻語背後的深層意義剖釋，SARS和禽流感爆發之後，中共一些部門發出指引，對於呈報類似疫症有幾條大原則，包括要上報及時、不得隱瞞，末了是「不得亂報」。放在這套文字 框架下的語意，誰都以為既是要求及時上報又不許隱瞞，不得亂報只是附例，是敬告而不是警告。過了一年，細心的人覺得疫症忽然都像少了下來，但每次爆發卻都 已是鋪天蓋地死禽無數，這才想到「不得亂報」這四字是話中有話，實是拐個彎把「不得報」這三個字隱在千把字的通告裏。新中國的人民都是語意專家，只一瞄便 知道黨中央國務院的文件精神在哪，倒是我們特區上下沒有人能看得懂。

「好好搞掂佢」不是「搞得好好睇睇」王丹來港這事其實便是這種中共政治語意學的集大成。港澳辦主任王光亞說，相信特區政府會 「很好地處理」王丹申請來港事件。今天看來，在司徒華已化成裊裊青煙的同一天，回首過去幾天，「很好地處理」這五字決不是胡謅出來。這是「好好處理」的意 思，廣州話是「好好咁搞掂佢」。什麼是很好地處理，便是香港特區政府你自己「好好咁搞掂佢」，絕對不是叫你「搞得好好睇睇」。起初，人們對王丹能夠來港還 有少許樂觀，左派人士表示「樂觀其成」和「有所期待」。到了後來，也許北京的信息來了，馬上一盆冷水當頭淋下，寬容的面孔繃緊了，多言的嘴巴也閉上了， 「樂觀其成」變成「理解特區政府的決定」，「有所期待」成了長長的「不讓王丹來港，不會令一國兩制名存實亡」。這一課對香港巿民夠嗆，然而都學到了那種一 句頂一萬句的中共文化，明後年選舉，倘若有中共高層對香港普選表示「相信香港特區政府和香港巿民能夠很好地處理特區內部事務」這些話時，王丹申請來港的經 驗，必定可派用場。

六四二十年來，中共對於流亡國外的民運人士有一套模式應對，其實，只要熟悉台灣國民黨蔣家政權在七八十年代對付不同政見人士手段，就會明白中共是把 老蔣那套複製成海盜版照抄如儀。七十年代台灣幾次民主人士與國民黨政權爆發衝突後，部分離開台灣遠走瑞典美國日本。八十年代，這些流亡在外的開始還鄉運 動，包括一九八六年的許信良。

應付流亡人士　師法國民黨許信良曾經是台灣黨外雜誌《美麗島》的社長，這是一份由黃信介和施明德等合辦的雜誌。一九七九年十 二月十日國際人權日，《美麗島》雜誌社核心成員組織民眾上街示威，表達對民主和自由的訴求。示威在軍警強力鎮壓下變成騷亂，是「二二八」事件後最嚴重的當 權者和民眾之間的暴力衝突。事後，台灣軍警特務大規模搜捕美麗島事件涉嫌者，施明德等更一度定讞叛亂罪名成立，判以死刑。同一時間，大批美麗島事件人士出 走，美國尤其是西岸洛杉磯和巴薩甸娜一帶更成為避難中心。許信良則是事發時剛與家人在美國渡假，大逮捕後，許信良被迫滯留當地。

一九八六年，有家歸不得的許信良宣布要回台灣，十二月二日，他搭機回到台灣，大批支持者在桃園機場外迎接，與在場的軍警爆發激烈衝突，許信良則被架 回機艙原機遣返。許信良回台灣的做法觸發不少流亡人士效法，曾任《中國時報》記者的陳婉真是第二人。台灣政府當時的做法是來者拒收，強硬遣回，不予進入台 灣。但這阻擋不了許信良回鄉的決心，一九八九年，許信良繞過一個大彎，從中國大陸乘船偷渡回台，但旋即被捕，控以叛亂罪，判刑十年。幸好此時台灣已是後蔣 時代，民主理念抽根發芽，一年後許信良特赦出獄，再一年後，當選民進黨主席。

如今中共對流亡海外不同政見者的處理手法，與當年老蔣小蔣如出一轍。也許還有更惡毒的未學到（抑或還未用上？）。我想起的是陳文成案，他不算流亡海 外黨外人士，只是一個同情台獨的美國大學台籍教授。陳文成讀書成績極好，二十八歲便在美國密歇根大學獲得博士，其後留在卡內基梅隆大學教書。一九八一年五 月，陳文成從美國回台灣省親。七月二日，他被警備總司令部「約談」，調查關於他捐款給《美麗島》雜誌的事。七月三日，陳文成被發現陳屍台大圖書館旁空地。 官方說他「畏罪自殺」，當時的警備總司令汪敬煦在回憶錄說「陳文成案是情殺」。陳文成的姐姐陳寶月看過遺體，說不是自殺，「脖子曾被電擊棒電擊，十根指甲曾被細針刺，五臟六腑都被打爛了」、「連骨頭也是黑色的」。

陳文成家人不服，請來美國病理學家韋契特到台灣了解案情。美聯社記者周清月在報道此事時用上了「驗屍」字眼。當時擔任新聞局長的是現今親民黨主席宋 楚瑜，這位美國喬治敦大學政治學博士認為周清月的報道「損害國家主權和法律尊嚴」，下令取消周清月的採訪證。韋契特回到美國後，在法醫專業期刊上撰文，說 陳文成是在神志不清下被人從高處扔下致死。這宗案件延綿三十年，馬英九政府上台後，指示重新調查陳文成案，然而一直沒有結果至今。

陳文成及許信良案發生時，中共內外圍喉舌都曾經站在陳許兩位一邊，依稀記得的是，從反蔣統一戰線出發，中共深紅的和周邊的淺紅刊物，對許信良以至呂 秀蓮都予以極大同情，對他們反蔣立場投以背書。時移勢易，當中共愈發崛起、當中共的國家主權意識和法律尊嚴愈發旺盛，原來中共把三十年前蔣經國和宋楚瑜那 一套都學到手－－不同政見者不得回鄉，主權和尊嚴不容說三道四。歷史的重複特質，在兩個曾經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互相廝殺的政黨之間水乳交融。

如果說，這是中共學了老K的手段，追本溯源連毛澤東都出自國民黨、周恩來是黃埔軍校政治部主任，同淵同源還說得過去，但香港的一國兩制卻是從無前例，無跡可尋無根可跟，看樣子快要砸在一些官僚手裏，這包括香港的，和北京的。

八十年代中英談判是當時香港巿民都知道的新聞，儘管每次開完出來都是說「有益有建設性」，鄧小平也在那時講過「共產黨是罵不倒的」，但總的來說人心 不穩，因為共產黨背信棄義的傳說在反共意識濃烈一九四九年後的香港不脛而走多年。可是到了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之後，這些傳說開始銷聲匿跡，也許是全國政協 主席李瑞環的「茶垢論」壓住了左傾逆流，或者是中聯辦主任姜恩柱的「難以讀通香港這本書」唬住政治紅衛兵，香港算是保住了清白之軀。

王丹不獲批准來港，事後的背景解說堪稱豐富但難以確認其真實，這些流言基本上是說香港難以接納北京認定是叛逆的王丹。是耶非耶，只能無語問蒼天。更 令人扼腕的是，王丹被拒來港，社會上只有支聯會一些政黨出來表達不滿，北京看在眼裏﹕咄，就是這股小支流，不成氣候；再過了兩天，這事完全在何家爭產的喧鬧聲中成為支末。社會上的主流和非主流都忘記了不給那個叫王丹的中年人來港這事，也許他們認為這都不再是新事，年年月月都有不讓人入境，今天再不給又怎 樣，我能把你怎樣？

無可奈何　大戶破落是的，人們真的不能把中共或特區政府怎樣，不過在那些無奈的話語之間以及無力的行動之中，人們看到了大戶破落之象﹕香港一點一滴丟失在我們這代手裏。在司徒華化作春泥更護花的同一天，一國兩制紙船明燭向天燒，灰燼散落在深冬嚴寒的香港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