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雲說陰司紙

陰司紙　17/12/2010　陳雲    
【明報】人間無錢用，陰間有錢使。貧民夫婦衣袋手袋將塞滿冥幣，滿屋遍撒溪錢，再灑天拿水，點火燒屋自殺。事發於日前黃大仙區某大廈，事主夫婦失業逾年，欠租多月，無申請綜援，不時為金錢而齟齬，鄰居常聽兩人嘈吵，料不到放火燒屋燒衣紙自行火葬，波及無辜。

為自己準備冥幣而自殺，可謂罕見，既印證陰間要錢花費的風俗信仰不死，也顯示香港貧民無路可走，生無可戀，只圖個陰間快活。老舍《茶館》（一九五 七）最後一幕，三位老人自我祭奠，在舞台上遍撒紙錢。老舍是控訴所謂民初軍閥混戰的「舊社會」，想不到香港貧民，經歷社會現代化，歸宿竟在冥府。

溪錢是湖南辰溪印製的冥錢。湘西苗族聚居，苗族本乃中原遺民，流亡至湘西山區，信奉巫教古俗（如蠱毒），道教傳入此僻遠之地，也一併保存。湖南之硃砂礦，集中於辰溪縣交易，稱為辰砂，乃道教法術必備之物。辰州印刷符咒出售，稱為辰州符，印刷之冥錢為辰溪錢，簡稱溪錢。香港之溪錢並非來自湘西，以前在 本地製作，大陸經濟改革之後，在廣東製作。溪錢乃毛頭草紙，裁成圓形或方形，上有釘孔為記，象徵銅錢或鈔票。溪錢概念來自紙幣，紙幣始於宋朝，官府以金銀 抵押發鈔，供貨物交通，名為「交子」，後世泛稱「銀票」。以此推斷，溪錢不會早於宋朝出現，最可能是在道教俗化之後的明朝出現。明朝人慾橫流，信仰俗化， 衣紙之中的金銀元寶，象徵金錠和銀錠，雖然概念古遠，也應是明朝之物。

冥幣、冥鈔或冥錢俗名陰司紙，設計元素有權威人物、銀碼及行長簽名，模仿現今鈔票圖式印刷，形態莊重，以藍色為主調，應是民初之法定貨幣。冥幣的發 行銀行是冥通銀行，行長是玉皇大帝，副行長是閻羅王。玉皇之圖像，仿照最古老的漢王圖像，是唯一保存漢王衣冠的鈔票。後面是玉皇宮殿和英文Hell Bank Notes。近年大陸胡亂製作冥鈔，加上八仙圖案，或僭稱「天地銀行」，誤以為天堂也通行鈔票的。天堂供養優渥，又豈會貪圖鈔票呢？然而，無論款式如何改 變，玉皇的漢王肖像仍在。

冥幣雖然印上銀碼，卻是一疊一疊地買，一疊一疊地燒，即使九十年代之後的冥幣單位由萬元膨脹至億元，善信依然一疊一疊地算，不會只燒一張十億元的冥 幣便夠數。冥幣的幣值，其實如溪錢一樣，一張一張計算，一張代表一貫錢或一兩銀，十億元之類的銀碼只是「僅供參考」。至於金錠銀錠，也從未被冥幣淘汰。

焚燒物品以遞送天界的燔祭，是中國古俗，冥府觀念則來自印度。中國人的宗教是累加的，不是取代的，巫教、儒教、道教、佛教四合一。觀看燒衣化寶，金銀實物、銀票及法幣一道燒，見證中國的貨幣史，也見證中國的宗教觀。